1
吴力现在看起来糟透了。
他的脸上布满脏兮兮的灰泥,原本白净的皮肤被路途中暴戾的风沙撞出了一个个凹凸不平的疤痕。全身上下找不到一件完整的衣物,破破烂烂的,线头和棉絮粗暴地暴露在外,肆意随风飘曳。出发之前花了七千块定制的冲锋衣也早已不见踪影,也许是在翻越弗勒格拉山时弄丢的?吴力记不起来了,自从在逃离米诺陶的途中被该死的石头砸中后,他回忆起东西来常常会头疼。
但他记得的是,他的背包是在昨天擅自过河时被俄刻阿诺斯掠夺走的。他因为太累,在河中行走时激起的水花太大,惊醒了正在休息的俄刻阿诺斯。他一怒之下从河底伸出了手,一把抓住了吴力。幸好吴力没有累到失去神智,他拼了命地挣脱,才以仅损失掉背包的代价成功上了岸。
他早该想到,越临近奥林匹斯山,神祇的印记就越强烈,碰上神的真身的概率也是大大增加的。不过幸好,金羊毛项链没有弄丢,仍然稳稳当当地挂在吴力的脖颈上。那是解脱这一切的关键,更是开始这一切的缘由。
但吴力对到底遭受了多少风尘并不在意,因为他现在终于站在了旅途的终点。从阿尔卑斯山到伯罗奔尼撒半岛,跋涉了上千公里和数百个日夜,神话文书里虚幻到失去真实感的地方,终于呈现在了他眼前。地狱,冥界,地府……它有太多的名字,但唯一相同的是,这是死者的应许之地,绝不是吴力该来的地方。
吴力原以为临近冥界,地表会寸草不生、堆砌着数不清的骷髅;把守着入口的刻耳柏洛斯会虎视眈眈,阻挡着任何活人的出入。但实际上没有。大名鼎鼎的冥界入口,没有光秃秃的树,没有骷髅,更没有三头犬。有的只是山前的一个毫不起眼的洞窟。那个洞窟安静地藏在山里,藏在黑暗中,好像一直在等待谁的到来。
吴力小心翼翼地挪近,漆黑的洞窟里原本隐着的一扇石门逐渐露出真容,门上刻了几行铭文,在鬼怪状浮雕的映衬下透出令人不安的气息。那文字太过扭曲,他眯起眼睛仔细辨认,认出了上面的文字。门上以希腊文刻着一大串的话:
Μ?σωεμο?,οδρ?μο?προ?τηνπ?λη,
(穿过我进入寂寞的都市,)
Μ?σααπ?μ?νατοδρ?μοπρο?τηναι?νιαθλ?ψη,
(通过我进入永恒的悲伤,)
Μ?σααπ?μ?ναοδρ?μο?αν?μεσασεμιαφυλ?πουεγκαταλε?φθηκε.
(穿过我,在被遗忘的种族中穿行。)
Ηδικαιοσ?νημετακ?νησετονουρ?νιοκατασκευαστ?μου.
(正义感动了我的造物主,)
Ηθε?απαντοδυναμ?αμεδημιο?ργησε,
(全能的神创造了我,)
Καιηυψηλ?τερησοφ?αεν?θηκεμετηναρχ?γονηαγ?πη.
(最高的智慧与原始的爱结合在一起。)
Πριναπ?μ?ναμ?νοαι?νιαπρ?γματα?γιναν,
(在我面前只有永恒的事物被创造)
Καιθααντ?ξωαι?νια,
(我将永远存在,)
Εγκαταλε?ψτετηνελπ?δα,γιαπ?ντα,εσε??πουεισ?ρχεστε.
(想要进入的人,放弃希望吧,永远永远。)
文字里的内容让他的脚底升起一股寒意,后背传来阵阵阴冷。吴力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右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胸前的项链。那是一条金羊毛状的项链,金光闪闪。
想好了吗?
内心深处的声音翻涌上来。
吴力没有回应,他知道为了推开这扇门付出了多少。他就是为了此刻而来的。
吴力捏紧了拳头,径直走上前推开了那扇门。门上的浮雕有些尖锐,在他手掌上扎出了一个小口子,鲜血即刻流了出来。门上的铭文在沾上血之后突然亮了起来,闪烁起红光,而后吴力感到胸口一闷。他双眼突然陷入黑暗,还没来得及思考便失去了意识。
2
吴力的未婚妻叫杨天。他来地狱,是为了寻找冥河,找回杨天。
吴力在大学里并不算是个起眼的角色,普通的成绩,普通的外表,普通的家庭,普通的性格。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普通到不配在名字里拥有“力”这个字。在这个世界上,普通的成绩,普通的外表,普通的家庭,普通的性格,决定了他永远是缺席青春期的那个人。有时候他会在路灯昏黄之时游荡在校园里,有时会在清晨缓缓垂着头走在操场跑道上,孤独得像个幽灵。他也没有好朋友,就连朋友也没有——如果舍友算朋友的话,那他还算有三个。不过除了日常的寒暄外,他也没能够再进行什么更深入的交流。
吴力对自己的名字总觉得好笑,父母似乎是期许着他迸发出强大力量改变人生之类的吧,意图是好的,只可惜他姓吴,吴力变成了无力,无力回天,无力改变。吴力也不是没有尝试过挣脱,他参加了学校的朗诵比赛,但普通的青春期鸭嗓败给了英俊潇洒的主持明星;他还鼓起勇气参加了学生会的面试,但却连回答“你为什么想加入我们”之类的问题时都支支吾吾,理所当然的没有通过。
至此,吴力终于明白了问题出在自己身上,是一些刻在骨子里的无力,所以便也不再妄图改变。他原以为大学四年也将这么过去,消耗在一个人的一无所成中。直到他有一天在图书馆遇见杨天,那是大二开学第一周,他此后一直拷问自己,为什么这么晚才找到她?
吴力从小就知道身上背负的种种普通无法让他真正融入任何群体,所以他只好把心绪寄予书中。他最喜欢的是历史类的书,因为既然活在当下总觉得空虚寂寞的话,在过去找找慰藉总不是什么坏事。吴力读了很多历史书,从古代到现代啦、从地中海到黄河啦,什么都有。他很喜欢图书馆,因为在图书馆里,每个人都是平等的、自由的,在每一本书前都必须毕恭毕敬。这样他便没有了离群的孤寞,可以在心灵上,至少在心灵上,和图书馆里的其他人变得一样。
而那天原本也只是普通的一天,上完必修课的吴力像往常一样,在吃过晚饭后走进了校图书馆。他熟练地低着头避开狭窄书架间选书的人,一面小声念叨着“借过”和“不好意思”,一面溜到了标着“希腊罗马史”的书架面前。吴力伸出右手食指,用指肚抚摸着书脊,顺着书架第三层往上数......
他的手指停在了第六层的一个空缺处。昨天看到一半放在这里的书似乎被人拿走了。吴力有些失望,但他更奇怪的是,这个书架平时除了他几乎没有人会光顾,是谁又这么碰巧拿走了他正在看的书呢。
吴力绕着书架走了一圈,眼光无意间瞟到了窗边坐着的一个女生,她手里拿着的赫然是吴力痛失的《希腊神话集》。吴力暗叫一声不好,作为一个从小没主动和女生说过话的人,此刻想要上前拿回那本书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他甚至在打饭被女生插队时都不敢吭一声,默默地退到队伍后面。
就像故事里的中世纪骑士一样,突然降临的这个女生如同蛮横的恶龙,粗暴地掠夺走了他的爱人,而他只能捏着孱弱的手臂叹气,因为举不起屠龙的宝剑而气急败坏地捶胸顿足。吴力像窗边的方向伸出左脚,又很快地缩了回来。他双脚在原地打转,伸出又收回,收回又伸出。他尝试说点什么,但也不敢发出声音,便只好尴尬地站在原地,拙劣得像个掉了线的机器人。
如此反复了十分钟后,吴力的奇怪举动终于还是引起了窗边女生的注意力。她微皱着眉转过头来,打量着面前这个笨手笨脚的男生。
你在干嘛?
女生看书的心情被打搅了,显得有些生气。吴力吓了一下,显然他对自己刚刚的表现并没有正确的估计。
那个……恩……你在看的那本……你看的那本书……能不能……
吴力不敢抬头看女生,不自然地低着头,结结巴巴地嗑出几个字来。
嗯?
你在看的那本书……能不能还给我……
吴力终于把想说的说了出来,不由暗自长舒了一口气,但随即他又发觉这个请求似乎太过于幼稚和无理取闹。图书馆里的书本就是公共所有,哪有什么还不还之分?
女生好像也察觉到这点,她噗嗤一声地笑了出来。
你傻啊?明明是先来后到的好不好。
吴力感到被戳破了,羞耻地转着头试图切换目光,却在慌乱间撞上了女生的眼睛。
他该怎么形容呢?吴力后来跟舍友说起时,是这样说的:
她的眼睛里藏着一个大湖,我一不小心扎了进去,发现湖底全是发光的月亮和星星。
舍友觉得好笑,没想到从来默不作声的吴力居然还会像诗人一样说话。但是舍友转念一想,能让吴力变成这样,或许那个女生真的很了不起吧。
3
稀薄的空气犹如千斤重鼎,毫不留情地压在吴力胸口上,冥界之门内外强烈的气压差让吴力双眼一黑,晕了过去。
有一种颜色叫做虚无,是人只睁开一只眼睛时闭上的另外一只眼所看到的颜色。那种颜色不是黑色,也不是灰色,而是纯粹的没有颜色的颜色。冥界里的天空就是虚无色的,时间的流动在此处失去了意义——时间是生者命数的计量工具,于死者而言毫无用处。
虚无的天空不知等待了多久之后,吴力才苏醒过来,他仍然觉得胸口沉闷,难以呼吸。吴力张开嘴急促地呼吸着空气,尝试着填满自己的肺部。但突然涌进的空气中裹挟着浓重的腐臭味和衰老味,他不禁感到胃部一阵翻腾,喉咙深处止不住地痉挛,发出凄惨的呕吐声,他的身体正在挣扎着,把属于死人的气息驱赶出活人的体内。但空气毕竟还是空气,吴力的意识想要努力抓住,可身体本能地排斥。他无能为力地瘫坐在原地,一边干呕,一边强迫着身体适应这异样的空气。
不远处不时传来凄厉的惨叫声,吴力打了个寒战。他咬牙站了起来,撑起头环顾四周。黑色的平原向远处蔓延,遥远得望不见边界,甚至天空与大地的相接处也是模糊一片。天上偶尔飞过几只带着翅膀的小鬼,手里拎着一个个的亡魂,亡魂还在尖叫着,但吴力听不见,他只看到他们在空中挣扎的四肢。吴力向前方望去,大地上横贯着数条红色的河流,犹如血倾泄而成的丝带,切割着冥界的地貌。一、二、三、四、五……吴力伸出手轻轻数过去,他找到最小的那条河,手指停在了空中。
……
自从上一次在图书馆相识后,吴力和杨天相互交换了联系方式。吴力惊奇地发现,杨天或许就是那个他攒了十九年默默无闻换来的人。杨天也喜欢历史,但和吴力不同的是,她喜欢的是神话中的历史。尤其是古希腊神话,她更是了如指掌。在图书馆的那天,当吴力提出要她把那本《希腊神话集》还给他时,杨天笑了。
杨天说,如果你能答出我的问题,那我就还给你继续看。
吴力没说话,因为他本就紧张,只能顺势点点头答应下来。
我问你,伊阿宋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去寻找金羊毛的?
为了夺回王位。他以前是王子,但被叔叔玻利阿斯篡夺了王位,自己也被赶了出来。后来听说了金羊毛的传说后他决定寻找金羊毛,向玻利阿斯复仇。吴力流畅地回答了出来。对于书上的内容,他向来是胸有成竹的。
那他最后成功了吗?杨天笑着问道。
当然成功了,他得到了雅典娜和美狄亚的帮助,通过了考验。吴力把握十足。
不对哦。伊阿宋并没有成功呢。杨天嘴角的弧度又上扬了几分,你答错啦。
欸?怎么会?不可能啊,他明明……
杨天站起身来,把书递给了吴力。看来你看的还不够多嘛,好好加油哦。
吴力脸颊一红,她温柔的声音有些动人,叫醒了那只心里的小鹿。
后来他们经常在周三和周五的下午在图书馆相遇,还是那个窗边的位置,杨天总捧着一本神话书,而吴力安静地坐在她对面的长桌旁,时不时悄悄抬头瞄瞄她手里书的封面。周三是希腊神话,周五是埃及神话,若是看完了还有两河神话和印度神话……吴力总暗暗感叹她对于神话的热情,想来自己的造诣应该比不过她吧?毕竟自己连上次的问题都没有答对。
再后来,两人一来一去慢慢熟络起来。逐渐一起去图书馆,一起点上一份叉烧拉面,一起默契地端着碗坐在食堂二楼的角落里,讨论神话中的历史是否真实。在酣畅淋漓的讨论中,吴力总会恍惚。他看见自己和杨天碰撞,擦出耀眼的火花,面前这个聪明伶俐的女生总能完整地把故事复述出来,再附上自己的见解,闪闪发光的样子像极了他梦里的缪斯。
他给杨天讲解真实的历史,讲克里特岛上神秘的遗迹,讲希腊莫名中断掉的古典黄金时代,讲雅典人在小小城邦中创造出的辉煌文明……而杨天向他分享神话里的奇幻:伊阿宋夺取金羊毛的故事,困在迷宫里的牛头人米诺陶,俄尔甫斯那让爱人变为石像的惨烈回头……他们两个互相补充着,在图书馆一隅天地创造出了心灵的交相辉映。
吴力很快乐,他终于不用再低着头孤独地游荡在大大小小的校园路上,不再普通,不再孤独。他觉得杨天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
4
晚风吹过合里路旁的树林,叶片撞着拍着,发出簌簌的声响。吴力已经在这条路上走过无数次了,但他从来都是一个人,今晚却是第一次和女生一起走。合里路右侧有一条叫做川河的河,此刻也静默地流淌着,只是不语,配合着岸边并肩行走的吴力和杨天。他努力挺着胸,假装望向正前方,但视线还是不由自主地瞟向身旁的杨天。
川河平静的河面反射着路灯的昏暗灯光,杨天白皙的侧脸在川河映射下裁出一道剪影,显得无比柔和动人。她大大的眼睛与浮掠的光影融在了一起,也将吴力的满怀心动揉了进去。
杨天转身走下到河畔,吴力赶紧跟了上去。她俯身脱掉鞋子,轻轻坐在河边。四月的河水还有一丝冰凉,杨天的脚尖在触碰到河面时停顿了一下,随即探入河面的波澜中,挑起了一阵阵水花。吴力也抱腿坐了下来,陪伴杨天一起欣赏夜色下的川河。
今晚月色真美呀。杨天轻盈地用双脚划着水,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
嗯。吴力抬头望了望天,正值四月中旬,天上挂着一轮满月,鹅黄色的光辉淡淡地散发着,将身后片云的边缘照亮了。
我翻了图书馆里的很多书,都没有找到你上次问我那个问题的答案。伊阿宋到底是为什么没能成功呢?吴力积攒了大半年的疑惑终于问出了口。
杨天顿了一下。
因为伊阿宋遗忘了,他把冒死帮助他得到金羊毛的美狄亚遗忘了。在一小段沉默之后,她开口说道。随着时间的流逝,美狄亚的美貌不再,而伊阿宋爱上了科任托斯国的公主。
科任托斯的国王为了自己的女儿,把美狄亚母子赶出了国。面对痛不欲生的妻子,伊阿宋假惺惺地安慰她,表示愿意给她一些钱财,让她渡过难关,还说,自己那么做不是喜新厌旧,而是为了让儿子们有更好的生活。
最后,美狄亚设计毒死了公主和国王,然后又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两个儿子。最后的最后,伊阿宋得到了金羊毛是没错,但他遗忘了作为一个英雄的品性,甚至遗忘了作为一个人的品性,只能在绝望中死去。
当她说完这些后,空气凝滞了。划水的声音也消失了,只剩下川河在静静地流淌。
吴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他的心里有些堵,各种难以名状的情绪翻滚在一起,在调色板上交织着荡漾开来,像是才知晓世界上还存在着最后一条龙时的惊讶,又像是住持在超度恶鬼时心里残存的悲悯,还有流星转瞬划过天际过后的落寞。
原来他是这样的人吗。选择了遗忘,也就是选择了背叛吧。吴力若有所思地答道。
杨天淡淡地说,金羊毛是追求幸福的象征,但他却遗忘了金羊毛的真谛,真是讽刺。她的语气里有些冰冷,恰如四月微凉的川河。
金羊毛......吴力突然对这个神话里的宝物起了兴趣。得到金羊毛,就能得到幸福吗?
5
吴力走了不久,就来到了第一条河前。前方的河岸边密密麻麻的亡者排成了一条长队,等待着过河。他走上前,不安地加入了队伍中。一股浑浊的气味从身前传来,吴力捏紧了鼻子,悄悄抬起眼看去,是一具披着破烂斗篷的身体,它的腿部已经腐烂,露出森森白骨。后脑勺处残留着一个血洼洼的坑洞,似乎生前是被什么东西打击致死的。真惨啊……吴力想着,脚步不自觉向后挪了挪。
或许是嗅到了生者的气息,队伍中的亡灵开始骚动起来,把原本排成的直线裂成了歪歪扭扭的曲线。吴力的心跳加速了,他不知道如果被发现会有什么后果,是会被群起而攻之杀死吗?还是被赶出冥界?他快速回忆了一下自己的神话储备,似乎并没有在已有的记载中找到答案。
害怕出事,他还是裹紧了路上捡来的帽衫,把头埋进了兜帽里。骚乱渐渐平息下来,毕竟对于亡灵来说,抓紧时间转世才是要务。队伍前进得很快,没过多久吴力就来到了河边,站在了摆渡人卡隆的前面。
在希腊神话中,进入冥界的第一条河叫做阿刻戎河(Acheron/Οποταμ??Ακερ?ν.),传说为怨河,亡灵由此进入冥界各狱。想要过河,唯有坐上摆渡人卡隆的渡船。而那些既没有功绩也没有错误,一生平庸,碌碌无为的亡灵却不能过河,只能永远地在阿刻戎河边呻吟徘徊。而生者只要付钱给卡隆,他就会将其摆渡过河。
Ε?σαιζωνταν???
(你是活人?)
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吴力抬起头,却突然感到肩膀上挨了重重一棍。这就是卡隆吗。他心里突然恐惧起来。他鼓起勇气对上卡隆的眼睛回答道,Ναι.(是的。)
尽管早已对神话中的卡隆有所了解,但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吴力还是惧怕了起来。卡隆虽是老人面貌,却身形巨大,体格远超正常人类。他右手拿持着一根长杆,此刻刚重重地落在吴力左肩上,巨大的力道几近打碎他的肩骨,让吴力难以承受。但最让他害怕的是卡隆那喷出火焰的双眼,在他对视上卡隆的那一秒,一股灼热感扑面而来,高温扭曲了他双眼周围的空气,视力也出现了模糊。
Τ?τεξ?ρει?του?καν?νε?.Δ?σεμουτονθησαυρ?σου,μπορ?νασεδιασχ?σωτοποτ?μι.
(那你知道规矩的。把你身上的财宝给我,我才会渡你过河。)
卡隆的声音再次传来,沙哑,却带有极强的压迫感。
吴力点点头,下意识地把手伸向背后。但他随即一愣,原本背着的背包早已丢在路上,里面费尽千辛万苦才从珀耳塞福涅花园中折下来的金树枝也一并不在了。怎么办?传说中卡隆非那金枝不收……又是啪地一声,卡隆的长杆再次落下,吴力疼得叫出声来。
Βι?σου.
(快点。)
卡隆变得有些不耐烦,吴力感到周围的温度升的更高了。他脑袋飞速地运转着,努力寻找身上值钱的东西。胸前的金羊毛项链虽是黄金,但绝对不能给出去,那是杨天最后留给他的东西,也正是在金羊毛冥冥中的庇护下他到目前为止都能安然无恙。
那么……手指上的戒指如何?戒指是纯银的,镶嵌着一块小小的钻石,是意外发生前吴力买的订婚戒指。吴力迟疑了一下,还是取下戒指递了过去。卡隆捏起戒指端详了一会,鼻子里颇为不屑地喷出两股气。
Κο?τατηνυπ?λοιπηζω?πουδεν?χειζ?σειγιατ?σοπολ?καιρ?,σε?φησεναφ?γει?.
(看在这么久没有活人来过的份上,就放过你吧。)
吴力长舒一口气,他揉揉疼痛的肩膀,站起身来。
Σα?ευχαριστ?,?ρχοντ?μου.
(谢谢大人。)
卡隆轻蔑地瞅了他一眼,用长杆把吴力赶上了渡船。吴力找到位置坐下,能顺利通过第一条河,心里放松了不少。卡隆把长杆插入河中,船慢慢地向河心移去,荡起一道道波纹。
吴力伸出头望向河面,河里的景象让他不禁打了个寒战。河水以蓝色和黑色的诡异组合流动着,河面下若隐若现地游荡着许许多多的生物,仔细一看,居然都是成群的亡灵。它们面部狰狞,有的用手撕扯着脸,有的以极度怪异的程度扭曲着面庞……低沉而不间断的哭嚎声、尖叫声萦绕在河面上,侵袭着吴力的心理防线。阿刻戎河的河面宽阔,但在茫茫白雾弥漫下更显神秘莫测。吴力的瞳孔缩紧了,雾后面的黑暗中似乎并无彼岸的踪迹,而藏着看不见的深渊。
船缓缓地前进着,卡隆一言不发站在船尾撑着船,喷火的双目在黑暗中显得极度明亮。越发临近河心,船上的其它亡灵越发不安起来。先是一个、两个,而后扩大到三个、四个、五个……
怨河上弥漫的大雾侵蚀着亡灵心中的苦恼和怨恨,它们痛苦的记忆和惨痛的经历如沉渣般泛起,亡灵们开始尖叫,开始撕扯自己残留的双目,开始抱紧头颅痛哭:
κ?νωλ?θο?.——
(请原谅我——)
Θασουδ?σω?,τιθ?λει?,απλ?μημεσκοτ?σει?.
(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只要别杀我——)
Μαμ?καιμπαμπ?,λυπ?μαιπαιδι?...
(爸爸妈妈我对不起你们……)
……
吴力虽是活人,但看到身旁的亡灵陷入癫狂还是害怕地扯紧了衣服,把眼睛埋了起来。身旁的哭声一顿一长,低沉地压人心魄,仿佛是人在临终前从病床旁听到的抽泣。这样的哭声在哪听过……
吴力突然有种似曾相识感。记忆里的哭声似乎来得更加摧残一些,渐渐也开始啃噬着他的心灵……
6
大学毕业后,吴力和杨天在不同的出版社找到了工作。
工作两年半后,吴力在出租屋内向杨天求了婚。他说,我会当你的伊阿宋,你就是我的金羊毛,我永远不会遗忘你。杨天愣了很久,她说,好。
杨天的父母在她小时候离异了,她在爷爷奶奶家长大。她的父母还住在一起时每天都要吵架,有时候是因为炒菜少放了盐,有时是因为炒菜没放盐,各种诸如此类的小事总能成为两个人争吵的引信,砰的一声炸烂了整个家庭。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杨天的父亲和母亲相识于大学,毕业后从街边的烧烤摊干起,一起经历了没钱交房租被赶出大街、违章经营被城管追赶的困窘,也一起享受过在屋檐下躲雨的简单快乐。饱一日饥一日,就这样攒下了足够的钱,开了个烧烤店。后来生意日渐红火,烧烤店开成了连锁,连锁开成了品牌,杨天的父亲却逐渐昏头,开始嫌弃共苦的糟糠妻,终于还是在深夜搂着年轻女人回家的时候,被满眼泪水的母亲堵在门外。他一如背弃美狄亚的伊阿宋,死在了母亲的记忆里。
离婚后没多久的某天,母亲的东西还没收拾完,便突然离开了。厨房的砧板还沾着水,桌上的杯子还倒着温热的茶,就像是母亲还在一样。但她确确实实的离开了,悄无声息,安静得和以往的每一天没有什么不同。
不同的是,厨房的砧板再没被移动过,水干透后变成了水渍,印在了砧板的木缝里。母亲杯子里的茶也再也没有减少过,苍蝇的尸体浮在茶上面,把棕色的茶慢慢染成了黑色。当杨天每天放学回到家后都再也没能见到过母亲时,她终于意识到,母亲就这样离开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她选择了遗忘掉这个家。
杨天当时才上初中,在母亲走后被父亲带到了爷爷奶奶家。被父亲遗忘的母亲,被母亲遗忘的自己,成为了她成长中的一道伤疤,烙进了心里。从此被遗忘成为了她最害怕的事情。
到底怎么了?六岁那年全家一起去迪士尼玩,她记得那时的爸妈仍然笑眼盈盈;在田间小路上奔跑着放风筝,爸爸妈妈也总是并肩站在远处看着她;还有圣诞夜,全家一起围在商店买的圣诞树旁交换礼物……她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爸爸妈妈难道不记得这些了吗?难道这些回忆就没有价值了吗?为什么最后变得支离破碎?是不是他们不记得了?只要他们记起来了,就会有办法的吧……
她开始在神话中找寻弥合这个家的办法。她曾在书上看到过,希腊神话中有个叫做冥界的地方,那里是死者往生之地。冥界里有好几条冥河,怨河(Ακερ?ν.),火河(ΟΦλ?γθον.),憎河(κ?κτιτο?.),忘川(Λ?θη.),誓河(ΟΣτ?κ?.)......
传说忘川里的水,死人喝了之后就能忘记世间所有的事,活人喝了便能回想起起所有的记忆,并且永远不会再忘记。如果能让爸爸妈妈都喝一口忘川里的水,那他们一定就能回想起美好的过往,重归于好吧。杨天幼稚地这么想道。
于是她疯了似地看神话书,她曾相信过吉尔伽美什对永生的寻找,也一度认为欧西里斯对死者的审判公正无比,但她仍然念念不忘冥界里的冥河,那条名叫勒特的遗忘河,构成了她不断寻找的动力。
——
在戴上戒指的当晚,吴力从杨天那里知道了这些。彼时两个人都沉默着,任凭窗外熙熙攘攘的车流声和人声填补着屋内的寂静。吴力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杨天脖子上的项链,那是一条金羊毛样式的项链,在夜色下折射着灯光,发出闪耀的金色。这条项链已经陪伴了他们四年多,但丝毫没有掉色剐蹭之类时间摧残过的痕迹,反而越来越亮眼。
我会永远记得她的。吴力心里发誓。
7
求婚后第三周的一个夜里,正在出版社加班开会的吴力接到了警察的电话。晚上车多,吴力花了一个小时才打上车。他不安地摩挲着中指上的戒指,心脏疯狂撞击着胸膛,耳膜里塞满了清清楚楚的砰砰巨响。
出于未知的紧张,他的双腿难以控制地抖动着,他努力用手摁住膝盖的上下抽动,但总是以失败告终。于是吴力索性把膝盖用力顶住前面的座位,好不容易才暂时平复下来了身体的应激反应。
医院的时候,杨天刚好被推出手术室,一张惨白的白布静静盖在她身上,从脚尖盖到头顶,在下面勾勒出了她身体的轮廓。吴力呆呆地站在过道旁注视着,他觉得杨天真美。
洁白的白布突然勾起了他的最初记忆,回到大二第一周在图书馆的那个周五下午,穿着白色t恤的杨天坐在窗边,手里捧着那本《希腊神话集》。她的恬静在被他打扰前是那么的美,是阿弗洛狄特吗?他在恍惚间仿佛窥见了那位女神。
吴力呆滞在原地,看着护士把杨天推得越来越远。医院过道的白炽灯明晃晃的,在蓝色塑胶地板上映出了吴力的影子。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混杂着消毒水的刺鼻,让他的鼻子和眼睛痒痒的,很难受。
杨天是在下班途中出事的。他们拿着刀威胁她交出脖子上闪闪发光的金项链,但杨天拼了命地护着,死死攥住胸口的项链不放。原本只是拿着吓唬人的刀在恼羞成怒的刺激下捅进了杨天的身体,一刀在腹部,一刀在手上,一刀在肩上。肾上腺素止不了疼,杨天倒在地上,疼的掉出了大大的泪滴,泪滴滴在身下的一大滩红色中,消失不见。
在视线变得模糊之前,她看到紧紧攥着的金羊毛项链还在手心里,右手中指上的银戒指虽然溅上了点点猩红色,但依然闪闪发光。
她还看见吴力向她跑来,又在她身边停住了,低着头徘徊。她看见自己坐在图书馆的窗边看书,书翻到了第页,密密麻麻的文字里流淌着四条冥河。那冥河流啊流啊,载着她的爸爸妈妈,载着吴力,载着她自己,哗啦哗啦地流到了她倒下的小巷子里,流到了她跟前,直到淹没她的整个身体。
她觉得眼前只剩下了一片黑色,水从口鼻里进入她的身体,呛进她的肺里,融进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中。血管里的汩汩红色变成了蓝色和黑色,她化在了水里,化在了冥河里,变成了一片轻飘飘的金羊毛,顺着冥河流向了远方——
……
吴力一直站在过道里,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甚至没想到要去追上杨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寂静,和尖锐的耳鸣。他茫然地想要迈出脚步,但又缩了回来。
他听见有一个声音出现了,若隐若现藏在了寂静之下。那个声音低沉,闷重,听起来像天上星星的啼哭,又像大湖里鱼的哀鸣。是呜咽声,从哪里传来的?天花板怎么漏水了?
吴力抬头看向天花板,但天花板什么事也没发生,天花板并没有漏水。他感到有什么液体滑过脸侧,夹杂着低沉而压人心魄的呜咽声,像滚滚惊雷。他抬起袖子一抹,抹上了一袖子的眼泪。
8
吴力好不容易才从回忆里挣脱回到现实,发现眼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挂满了泪水。船快靠岸了,吴力擦擦眼泪站了起来,攥紧了胸口的金羊毛项链。他要找到忘川,喝下忘川里的水,在不可避免的遗忘开始之前,把所有关于杨天的记忆刻上一辈子。
再次踏上陆地,吴力松了口气。地面上覆盖着紧实的黑土,偶尔能见到地里翻上来的几根人骨,有的几近风化,有的还残留着斑驳血迹。坑坑洼洼的沟洞里零星燃烧着火团,火焰哗啦哗啦地烧着,在昏暗中点起了仅存的光热。吴力顺着火团前进,不断感到四周的空气变得灼热起来,他知道正在接近邱里普勒格顿,传说里的火河。
火河的光焰在很远的地方就无比显眼了。等到吴力接近,才看清了它的全貌,一条细长的河流横贯在面前,河面上燃烧着数米高的紫色火焰,筑起了一道火墙,向东无限远,向西无限远,深入到看不见的黑暗中。
紫色的火焰映在吴力的瞳孔里,魅惑、神秘、恐惧,各种气息混杂在一起,幻化成千万只翻腾的蝴蝶,扑向了他的眼睛。然后世界在他眼里开始旋转,变成了紫色的万花筒,扭曲、破裂,碎成一块块镜子。
吴力盯着跳动的紫火,怔住了。
邱里普勒格顿(Phlegethon/ΟΦλ?γθον.)是希腊神话中的火河,传说死者渡河后身上生前的衣物首饰会被焚烧殆尽。火河承担着粉碎来自阳间事物的职责,任何来自阳间的身外之物都不被允许带入冥界。由此进入冥界的亡灵,除了肉身之外空无一物,这才算真正摆脱了与阳间的联系,从里到外真正归于冥界。
吴力站在火河前,双眼迷离在虚幻的火焰中。火焰中有个身影若隐若现,伸出拥抱状的双手,召唤着吴力穿过火墙。
来吧,穿过我。那个声音温柔地呼唤道。
吴力的脑子里只剩下了紫色的火焰,燃烧着,燃烧着,燃烧着……他点点头,迈进了邱里普勒格顿的河水中,河水慢慢涨起,没过了他的膝盖。
火焰并不灼人,吴力看着火焰从自己身旁滑过,把自己包围,从头顶到脚底,连在水中的腿也感受到了火焰的抚摸,痒痒的,有些小小的刺痛。火焰中伸出一只只紫色的小手,那小手上的手指和人的手指如出一辙,就连指甲也清晰可见。小手轻轻撕扯着吴力身上的衣服,先是那件捡来的帽衫,再是毛衣,然后是衬衫,最后是内衣……衣服在小手的撕扯下变成一块块纤维,一块块棉布,碎片掉落在河面上,很快就沉了下去。吴力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无比轻松,衣服的束缚已经褪去,只剩下干净纯粹肉身。一种漂浮在云端的快感把他包裹了起来。
一只小手伸上了他的胸膛,顺着他的脖子爬去,停在了金羊毛项链旁。在触碰到项链的那一刻,小手被弹了开来,于是它避开了项链,继续撕扯着吴力的手表,坚硬的手表也逐渐变成了碎片,碎在了紫色的虚幻中。
来吧,穿过我。那个声音再次温柔地呼唤道。吴力以为自己眼花了,他似乎看见了杨天的脸在紫火中浮现,消失;浮现,消失……
不,我要抓住她。吴力双眼仍然迷离,他加快了过河的脚步,但在水的阻力下变得磕磕绊绊,终于还是摔倒在了水中。金羊毛项链在水中缓慢地飘舞着,像失去重力一样,金光闪闪。
9
杨天的葬礼结束后,吴力把自己关在他们同居的家里,关了半个月。
他原以为悲伤是突然袭来的狮子巨口,猛烈地啃碎装满情绪的头颅,爆出一地的悲哀绝望。但事实证明,真正的悲伤不是那样的,反而更像是被秃鹫啄食的普罗米修斯,一点一点地痛。
那只名为悲伤的秃鹫偶尔会怜悯地停下,给他片刻喘息的机会,放进一些光亮和希望。他看着书房里塞满的神话书,有时会暂时忘掉杨天的离去。等到夜色四合,吴力从书里抬起头,望不见厨房里传来的切菜声时,袭来的是更加剧痛的啄食。那只老秃鹫毫不留情地,会再啄上很久很久。
他拿回金羊毛项链,戴在自己的脖子上。杨天曾经把幸福寄托在这条项链上,甚至不惜用生命来保护。吴力决定把杨天寄托在这条项链里,用生命去保护她。
他整理出杨天看过的神话书和做的笔记,发现了寻找冥河的蛛丝马迹。作为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吴力起初觉得寻找神话里才存在的东西根本是在说笑,但不断找到的文书和地图,似乎冥冥之中都指向了那些地名和神祇的存在。
于是他踏上了寻找冥界的路,走遍了整个希腊半岛,终于在那天打开了冥界的门。只要饮下冥河水,记忆就会复活,杨天的样貌和声音和姿态,就能重新出现,就会真实得像是她从未离开过一样。吴力一直坚信着这点。
遗忘之河是死者的忘川,也是生者的念川。吴力觉得,即使剩下的生命只能活在过往的记忆中也没关系,他不想遗忘。
10
穿过火河,吴力再次踏上了陆地。此时的他身体赤裸,数月没能够洗澡而攒下的污垢也在火河中被清理干净。他比以往所有时刻都更接近纯粹,一如还在母亲子宫里时。全身上下只剩下那条金羊毛项链,仍然挂在胸前,闪闪发亮。
吴力从火河的紫焰中缓过神来,刚才被勾起的回忆又让他迷失了。穿过阿刻戎河和邱里普勒格顿河,距离勒特河也不远了。但他已经很久没有休息过了,四肢灌了铅般沉重,眼皮顽劣地上下争执着。吴力很想就这样昏昏沉沉地睡去。
浑浊的呼吸声伴着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吴力挑起眼皮努力看去,瞬间被惊吓得清醒过来。一只长着三个头的狗向他走来,它通体黝黑,体型甚至比吴力还大,快高出他半个身子。脖子上的项圈带着尖刺,燃烧着火焰。六只红色的眼睛一起瞪着吴力,他看见六只利剑带着冒火的铁链插进他的眼睛里,他的灵魂似乎要被洞穿。
吴力一直惧怕的地狱三头犬刻耳柏洛斯终于还是出现了。它看守着冥界,会将所有妄图进入的活人杀死,驱逐来自阳间的活物,包括吴力。
吴力定在原地不敢动,紧张地盯着刻耳柏洛斯,他害怕自己一旦做出大动作就会被它扑倒,然后被杀死。
刻耳柏洛斯喘着气,慢慢逼近吴力。吴力甚至可以感觉到它嘴里散发出的浑浊恶臭,带着浓厚的血腥味,催得他一阵反胃。
容不得吴力过多思考,刻耳柏洛斯突然扑了过来。他来不及反应,就被摁在了地上,四肢被三头犬的四肢紧紧压着,它脚上尖利的爪子刺进他的皮肉里,鲜血慢慢渗了出来。吴力感到巨大的压迫感,他害怕了,害怕自己无法到达勒特河边,就会死在这里。
刻耳柏洛斯伸出左边的头,一口咬在了吴力的左肩上。钻心的疼痛传来,本就被卡隆几近打碎的肩骨此时终于抵挡不住三头犬的强大咬合力,咔嚓一声裂了开来。吴力感到左肩上炸开了一个巨大的炸弹,疼痛的冲击波扩散到全身,差点让他昏过去。
刻耳柏洛斯探出中间的头,正准备张嘴往吴力的脖子咬去时,突然停下了。它迟疑了一会,嗅嗅吴力的脸,从吴力身上跳开了。吴力觉得奇怪,但不敢大意,仍然躺在地上装作昏迷的样子。
他用眼角的余光瞥到刻耳柏洛斯绕着他转圈,喉咙里发出低声的吠叫,好像在提防着什么。不久,它转身离开了,项圈上的火焰逐渐隐没在黑暗中,脚步声也越来越远。
吴力这才敢坐起身来。他的左肩仍然疼痛,刻耳柏洛斯的两排牙印咬出了数个孔洞,深可见骨,血从伤口里流出,但比先前缓慢了些。他感到有些晕眩,用右手支撑着地面,慢慢站起身。快了,快到了,吴力咬牙继续走了下去,这一次,至少要让杨天一个人得到幸福。
11
腿、手臂、肩膀,血从伤口里一点点落下,滴在了吴力的身后,连成了一条长长的线。任凭疼痛如蚂蚁般噬咬,吴力依然没有停下。不知过了多久,伤口的血干掉了,结上了一层薄薄的皮。但肩膀上的骨头似乎已经碎裂,稍微一触碰就疼的让他想要爆炸。
吴力的脑袋昏昏沉沉的。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前行,任凭粗重的喘气声一点一点地消磨掉他的体力。来吧,找到我。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可是吴力好累好累,他只想躺在天上的云里,或是海水的怀抱中,合上双眼,忘掉疼痛。
来吧,找到我。那个声音不断重复着。吴力慢慢合上了眼睛。
来吧,找到我。
来吧,找到我。
来吧,找到我。
来吧,找到我——
声音截然而止,而后擦出一声尖锐的长鸣,几乎要穿透耳膜。
吴力猛地睁开眼睛,眼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条河。
他看见前面流着一条浅浅的河,河岸边开满了红色的莲花,血滴般的红色散发着淡淡的光,笼罩在河畔,妖艳动人。
遗忘之河,勒特河,传说连通着世界上所有的河流。杨天寻找了一辈子的忘川,吴力终于站在了它面前。河水徐徐流淌着,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岸边的红莲映在水里,把整条河染成了猩红色。
12
吴力痴痴站在红莲丛中,眼底满是震撼。
生生不息的红色在他眼里流转,万华合一,川水汇流,一朵朵的红莲融化在水中,一滴滴的水又结出一朵朵的红莲。视觉在他眼前破碎,天空坠落变成大地,大地升起成为天空,虚无和黑暗交替存在着,又以湮灭在炽烈的红色中作结。红色、红色、红色……穿过厚重的一片红色,世界突然又变得清晰,忘川回到了它该在的位置,静静流淌着。万籁俱寂,无数个杨天缓缓从水中浮现,在河上翩翩起舞。白色的长裙卷起朵朵水花,水花溅落到他赤裸的身上,顷刻间变成了一道道血流,倾注而下。
刚结痂的伤口突然又开始向外倾吐鲜血,血汩汩冒出,顺着吴力的身体而下,从他的胸膛划过,将他的金羊毛项链染成了殷红色;从他的大腿划过,滴落在他身旁的红莲上,红莲汲取了人血的滋润,变得愈发鲜艳起来。
吴力感到前所未有的宁静。悲伤,不甘,疼痛,无奈……此刻全都化为乌有,随忘川漂去。他只觉得天地之间万物无声,唯有忘川流淌发出哗哗的流水声,指引着他的生命。吴力迈开步子,缓缓淌进河中。
一点一点的,忘川水没过他的脚踝,没过他的小腿,然后是大腿、腹部……在他胸口处停了下来。吴力身上的伤口还在往外细细流着血,血滴在河中变成一圈血晕,迅速地扩散开。但他忘了疼痛,又或者说是感觉不到疼痛。重力消失了,浮力也消失了,他感受不到身体埋在水中的部分,虚幻得不真实。
来吧,找到我。
那个声音从吴力身下传来,他低头看去,杨天的脸从水中慢慢浮了上来。大大的眼睛,白皙的脸颊,他没能见到杨天的最后一面,在忘川里见到了。好美。吴力屏息望着她。
杨天的脸浮出水面,带着她剩下的身体,浮出水面。她浑身洁白地赤裸着,伸出双手托住了吴力的脸颊。吴力的泪水止不住,暴雨般夺眶而出。他也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放在杨天的头上。
我没有忘记你,我来找你了。吴力温柔地捧起杨天的脸,眼泪汇成小溪流,汇合在忘川里。杨天笑了笑,那个笑容看上去似乎要哭泣,似乎很开心,又似乎是放下了心。
没关系的。忘了我吧。那个声音在吴力的脑海里响起,伴随着杨天的嘴开合。吴力看到杨天的眼睛里闪着光,里面的大湖泛起了水浪,那水浪从她的眼睛里涌出——
杨天的头和身体慢慢变得透明,像晶莹剔透的玻璃中困住了七彩的光,柔和而又明亮。她化成了温柔的水,从吴力捧着的双手指缝间渗出、流下,回到了忘川中。没有片刻犹豫,吴力猛地举起手中残存的水,灌进了嘴里,他要喝下忘川水,复刻杨天留下的所有记忆。
一股浓厚的咸腥味扑鼻而来,猛烈地冲击过后又浮现出甜甜的血丝味,裹挟着吴力的味觉和嗅觉,让他恶心想吐。但咽下忘川水后,在水到达胃部之前,吴力嗅到了淡淡的花香。
岸上的几丛红莲不知道什么时候枯萎了,原先艳丽的红色转刻间变成了黯淡的灰色,仿佛失去了生命一般。吴力还没来得及看仔细,眼前就闪过了一连串的画面:他看见他在小时候被校霸堵在墙角欺负,看见初中时坐在教室角落的孤单,看见大学入学后一个人徘徊在合里路上……他看见杨天坐在图书馆的窗边,自己踟蹰不前,想接近她而又不敢,想离开而又不甘。
他看见自己走上前,他看见他们第一次自我介绍,他看见杨天第一次对他露出笑容,他看见他们第一次一起吃饭,第一次走在川河旁,第一次出去旅行,第一次相拥入睡——
他看见求婚那晚为她戴上戒指,看见两个人泡在书房里猜测着宙斯和波塞冬谁更强大,看见约会晚上餐台上摆着的蜡烛……他看见杨天裹着那条惨白色的布在病床上起舞,脸上满是幸福快乐。飞动的白布卷起了他所有的记忆,把五年的时光如暴风雨般,席卷到他脑海里,
一个个画面飞驰而过,像跑马灯一样不断折叠,幻化,旋转,闪回……阿刻戎,邱里普勒格顿,斯提克斯,勒特,所有的冥河倒流,倾注在一起,融成了一条纤细的小溪,那小溪通体虚无,沿着三千丈高的天界掉落,直直向吴力冲来,灌进了他的嘴里、鼻子里、耳朵里、眼睛里,他双眼陷入混沌,整个身体被摁在了水中。
吴力倒在了忘川里,他眼前不断闪现着关于杨天的记忆。他拼命地伸出手去抓取,不断张开嘴任凭忘川水倒灌进他的体内。所有的记忆点亮在他面前,杨天从记忆里飘了出来,踩着轻盈的步伐落在了河岸上。吴力看着她获得自由,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身体也开始变得透明起来。从手掌开始,到手臂,再到整个肩膀……吴力觉得身体正在慢慢地脱落,从他的灵魂深处脱落,归属到无尽流淌的忘川中。他最后撑起眼睛想看看岸上的杨天,但手已经化在水里了,下巴也正在一点一点地融化掉。
吴力的下半身已经化成了忘川的一部分,下巴消失了,鼻子也快感受不到存在的知觉。他张大双眼望向前方,杨天站在对岸向他招手,笑容里带着宽慰。
很快他的眼睛也被忘川水淹没了。在失去视力之前,他最后看到的是他的金羊毛项链。没有了脖子的依靠,项链漂浮在水面上,顺着河水的涟漪慢慢地荡漾到前方。他看着金羊毛项链漂向远方,漂向冥河的另一端,漂向了他看不见的某条大河。
金羊毛和神话里的一样,金光闪闪,随后隐没在波浪之中,不见踪迹。忘川水袭上了他的双眼,他终于完完全全地化在了水中,化在了遗忘之河中。
在原先枯萎的地方,岸上的红莲重新绽放开来,花瓣上的红色又鲜艳了几分。杨天目送着吴力消失不见,而后也跟着纵身一跃,消失在忘川中。
溅起的水花很快平静下来,忘川仍然静静流淌着,直到流向每一条河流。
13/0
晚风吹过合里路旁的树林,叶片撞着拍着,发出簌簌的声响。
杨天转身走下到河畔,吴力赶紧跟了上去。她俯身脱掉鞋子,轻轻坐在河边。四月的河水还有一丝清凉,杨天的脚尖在触碰到河面时停顿了一下,随即探入河面的波澜中,挑起了一阵阵水花。
今晚月色真美呀。杨天轻盈地用双脚划着水,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
吴力抬头望了望天,正值四月中旬,天上挂着一轮满月,鹅黄色的光辉淡淡地散发着,将身后片云的边缘照亮了。
欸,那是什么?
杨天看见川河上有一个闪闪发光的小东西,正顺着她划水溅起的涟漪向岸边漂来。等到它摇着水波慢慢靠近时,杨天才看清这是一条金色的项链。她伸手把项链捞了起来,对着月光琢磨起这个不速之客。
这条项链似乎是黄金做的,被打造成一片羊毛的样式。杨天有些兴奋,她转头向吴力炫耀道,你看,这是一条金羊毛项链欸,很像伊阿宋寻找的那个。
不过她随后发现项链上似乎沾着一些暗沉的红色污渍,是血吗?她皱了皱眉头,把项链放进水里,用力搓掉了上面的污渍。
一种似曾相识感扑向了吴力,他看着开心地戴上金羊毛项链的杨天,瞳孔收紧了。他好像穿越到一个奇怪的时空,四周一片漆黑。他站在一条河中,浑身赤裸地浸泡着,双手捧起河水,正一把灌进嘴中。杨天站在岸上,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他看见自己的嘴唇动了动,对着岸上的杨天说道,你指的路好远啊,怎么我现在才找到。
胸腔里的心脏猛烈跳动了一下,把他带回了现实。
眼前的杨天戴上金羊毛项链的样子美极了,他望着不敢说话,害怕惊扰片刻的动人。毫无预警地,两行眼泪从吴力脸颊两侧滑落,他抬起袖子擦了擦,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吴力不知道这条河从哪里流来、又会流到哪里去,他也不知道这条河在这里流了多久。只是,川河在月色照耀下看起来很干净,让他想起了某些不存在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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