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秋岳感事一百十韵笺疏

闽侯黄濬秋岳氏,抗战初为国府机要秘书,以通敌罪伏法白门。陈寅恪“世乱佳人还作贼”,钱钟书“性毒文章不掩工”,俱指此人。秋岳初以诗才傲世,周游京师名公之间,不屑都门外江山之助,曾为梁启超财政部秘书,又充梅兰芳重要编剧。时闽人霸领诗坛,秋岳其殿军也。汪辟疆赞为“天才学力,相辅而出”。钱仲联点为白日鼠,与郑孝胥汪精卫梁鸿志并为四大汉奸诗人。石遗盟主最惜其才,深赏其《感事》之诗,推为诗中之过秦论、哀江南赋,可谓不刊之论。此诗作于清帝逊位前夕,叙有清一代史事,尤重那拉氏以降,史笔入诗,寄慨深沉。排律一百一十韵,学劬才艳,冠绝一时。惟见百余年来,有器无铭,人诗俱废,大失前贤野望。后学乃不揣才薄,强缀笺疏,聊补骚坛此缺。汪精卫狱中题壁,倘当时引刀成快,岂复有阜昌之事,后事常为前事所误,前事不当为后事所掩也,秋岳此诗亦然。辛丑立夏前七日双刃序于锋堂。

“天女威灵替,黄神统绪彰。”

《感事一百十韵》写有清一代兴衰史事。开篇此句,追溯极远,立意极明。中国正统始自黄帝,决定性的事件为黄帝战胜蚩尤。《山海经·大荒北经》:“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这场战争旷日时久,蚩尤请来风伯雨师助阵,而黄帝请出天女“魃”,大展旱神的威灵,降雨停止,水战遂废,于是平定蚩尤。“替”字准确,中土原属蚩尤,黄帝为西来种族,此战之后,中土易主,黄帝才成为正统之始。后世有“炎黄子孙”“黄帝子孙”的说法,却无“炎帝子孙”的说法,因此炎帝只是因与黄帝合作或联姻才得附骥。“黄神”即黄帝,《淮南子·览冥训》:“西老折胜,黄神啸吟。”黄帝开创的华夏正统成为世界最重要的文明之一,此所谓“统绪彰”也。而此诗敷写清朝历史,女真满洲显是异族,开篇偏要强调黄帝正统,可知作者对满清的基本态度。

“过秦馀贾谊,兴汉待张良。”

此句总览兴亡。根据民国三十年(年)刊黄濬《聆风簃诗》,此诗按编排顺序,当作于公历年12月至年2月初之间,当时清帝尚未让位,此处却以兴亡概括之。贾谊《过秦论》将秦朝灭亡的原因归结为“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为千古不刊之论。而文中“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历朝之亡多覆此辙。张良本为六国贵族,推翻秦朝的首义之功当属陈胜这样的农民,后来当上新朝皇帝的也是刘邦这样的基层小吏,但项梁、项羽、熊心、田儋、张良等六国贵族,也因其对故国的号召力,起到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暴秦能兼并六国,却不能收顺人心,这种统治其实是脆弱的。虽然清朝对汉族士大夫颇有羁縻之术,对老百姓也抛出“永不加赋”等仁政口号,但中早期大兴文字狱,后期皇满又颟顸自误,割地丧权,国事蜩螗,民心崩解。此句隐以“过秦”暗喻“过清”,以张良“兴汉”影射光复汉胄。

“薄雪消寒会,残灯独夜房。

孤吟劳踯躅,长句著兴亡。”

此二句交代作诗时的环境。古人早提出了创作的最佳状态为“虚静”。《庄子·天道》:“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文心雕龙·神思》:“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都是精深之论。冬夜孤灯,独处书斋忽坐忽起,推敲吟哦,浑然忘我,天人合一,要以一首长诗写尽一代之兴亡。这“虚静”由外及内,正是写作的最佳状态。

“势转擒胡月,歌成破虏章。

握乾临夏宇,出震溯东方。”

此二句开宗明义。“擒胡月”“破虏章”,作者之倾向甚明,视满清为匈奴、回纥、女真、蒙古一般的异族。杜甫《北征》:“祸转亡胡岁,势成擒胡月。”其时安史之乱,安禄山虽为西域粟特人,实出于突厥某部,史思明则为突厥人,但唐朝平叛又借用了回纥的力量,后来吐蕃又趁虚而入,遂令诸胡凌踏中原,这与明末李自成之乱造成满清入关如出一辙。“握乾”指掌握乾坤,“夏宇”即华夏疆土。“出震”,《易.说卦》“帝出乎震”,谓帝出万物于震,后世以“出震”指帝王登基,如刘禹锡《武陵书怀五十韵》“继明悬日月,出震统乾坤”。此句言蛮夷满清从东方来,君临华夏。

“女直山长白,曼珠气内黄。”

此句写满清源起。“女直”即女真,《辽史》《金史》《元史》均称“女直”,其“建州女真”是满族前身。入主中原的两个朝代,无论女真的金朝,还是满洲的清朝,都把长白山视作龙兴之地。“曼珠”即“曼殊”“文殊”“满洲”。陈康祺《郎潜纪闻》卷五:“曼珠,译言妙吉祥也,又作‘曼殊室利’。”孟森《满洲开国史》引朝鲜《燃藜室纪述》中“栅中日录”:“则当太祖已建元称尊号,将士尚称之曰‘满住’,可知‘满住’二字,为建州最尊之称。……观后来清之至尊,在宦官宫妾间,恒称佛爷,知为建州之旧俗,学汉人则黄衣称朕,改元纪号,沿旧俗则使其下称文殊,以佛号自尊,是为建州特殊之制度。西藏丹书称‘曼殊师利’,亦即从其文殊之称。……故建州可谓满住即文殊,为其酋长之部族,此即所谓满住部族,亦可谓为文殊部族。既借‘洲’字以影附地名,则即谓之满洲部族宜也。但满洲非地而为酋长之尊号,则满洲部族之意义,犹之帝国王国公国等名。”清朝皇帝皆同时兼着蒙古博格达汗和藏传佛教之活佛,自命为文殊菩萨化身,而五台山是文殊菩萨道场,所以康熙、乾隆巡幸五台山,以及传说顺治出家五台山,都不是空穴来风。所谓“气内黄”,乾隆说“兴黄教,即所以安众蒙古”。清朝皇帝信的是藏传佛教之格鲁派,即“黄教”,而该教派服色为外红内黄。至于“学汉人则黄衣称朕”,清朝服色尚黄,八旗中镶黄旗最尊贵一,其次为正黄旗。其实中国历代服色有很大差异,唐宋以来黄色尊贵,但如明朝皇帝日常穿红色较黄色为多,并不一定“黄衣称朕”,至清朝才以明黄色为皇帝一人专用,太子只能着杏黄色,当然御赐黄马褂确实存在。无论宗教还是皇帝,“气内黄”都指满清服色尚黄。

“申胥初拯楚,回纥竟侵唐。”

此句直言清朝为外族入侵。年,李自成打入北京,崇祯皇帝自缢殉国。吴三桂率军勤王迟了一步,只好回撤山海关。京师易主,关外则有宿敌满洲,夹缝中的吴三桂面对一道无比艰难的选择题。一开始他想投降李自成,后因李自成未对明朝士大夫实施安抚政策,尤其是纵容部下霸占了他的爱妾陈圆圆,他“冲冠一怒为红颜”,改而向多尔衮借兵,要借满清的力量击败李自成,为家国复仇,具体条件可能有明清划江而治等。春秋时楚人伍子胥逃亡吴国,临行时对好友申包胥说一定会灭亡楚国,申包胥回答你能灭楚,我必复楚。后来伍子胥真的率吴军灭楚,申包胥跋山涉水赶到秦国求援,哭了七天七夜,感动了秦哀公,出兵击退吴军,帮助楚国复国。而申包胥功成不居,甘愿与家人隐居深山。申包胥乞师于秦,吴三桂乞师于满清,虽然申包胥是品行高洁的义士,吴三桂是后世公认的汉奸,作者却偏要拿来作比。安史之乱中唐朝向回纥借兵平叛,承诺“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子女皆归回纥”,于是回纥在帮助唐朝击败叛军的同时,也在洛阳等地“履约”大肆劫掠,破坏不在叛军之下,对于遭受荼毒的老百姓来说,吴三桂引满清入关,当然是引狼入室。

“谶应三宫桂,城屠十日扬”

此句言清朝得天下不正。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明初洪武年间彩绘版《推背图》之第36象,画了一棵红李树,树间藏了一只人眼,附谶诗一首:“红李树中一眼睛。长驱跃马入神京。无端恼了三宫桂,一旦乾隆属大清。”显然说的是李自成、吴三桂之事。如果此书不是伪书,那确实太神奇了。满清入关后,背弃与吴三桂的密约,在击败李自成后,立即撕下“为崇祯复仇”的伪善面具,转而进攻淮河以南的明朝。为震慑明朝军民,清兵经常屠城,如“扬州十日”“嘉定三屠”都惨绝人寰。后来又大兴文字狱,销毁有关屠城的记载,致使人们遗忘了这段血泪史,直到清末,国人才在日本看到《扬州十日记》等禁毁书籍,成为排满革命的重要宣传资料。

“鲁唐膏斧锧,闯献笑蜩螗。”

此句写清朝扫平中国。南明本有相当实力,但始终未形成东晋、南宋那样团结御侮的局面,诸王互相倾轧,内讧不止。鲁王朱以海以“监国”号令徒众,并未称帝,后病故于金门,得善终。唐王朱聿键称帝于福建,年号“隆武”,主动北伐,兵败而死,具体死因众说纷纭,多认为是被俘绝食而死。鲁、唐二王较有能力,且地盘相连,却未能合作,非常可惜。不过鲁王并非被杀,唐王死因成疑,“膏斧锧”是不准确的。真正被杀的是弘光帝即福王朱由崧,被俘解北京处死,永历帝桂王朱由榔,被吴三桂下令用弓弦绞死,这二人才是“膏斧锧”。至于闯王李自成和张献忠,不管起兵有无正义性,结果便是造成天下大乱,使异族乘虚而入。《诗经·大雅·荡》:“如蜩如螗,如沸如羹。”国事蜩螗,纷乱不休,李、张却自诩英雄豪杰,笑傲天下。张献忠更是有名的屠夫,在四川大开杀戒,几乎将川人屠尽。

“编籍龙区种,迁藩虎戮伥。”

此句写严控汉臣。早期投降清廷的明朝大员多编入旗籍,如祖大寿家族分隶正黄、镶黄、镶白三旗汉军,洪承畴家族入镶黄旗汉军等。所谓“龙区种”,是说八旗旗主都是皇族,各旗的旗上都是一条龙,唯底色和边色不同而已。以军功封王的吴三桂、耿精忠、尚可喜并称“三藩”,通常认为也是入了旗籍的,但也有不同说法。康熙“撤藩”激得“三藩”造反,然后再将其剿灭。“迁藩”即“撤藩”,意为将藩王迁回东北原籍安置。“伥”是助纣为虐之人,是虎的依附者,如今失去利用价值,反被虎所杀。

“雷霆严禁网,云日护灵囊。”

此句写满汉有别。清朝入主中原后,惴惴不安,深恐将来被汉人推翻驱逐,因此将东北老家严密地保护起来,化作禁地,不许汉人踏足,遂造成东北地广人稀,这是清末东北被沙俄割占大片领土的重要原因。此外清廷在察哈尔、绥远、新疆、台湾也划了禁区,不许汉人移民和垦殖。据《清稗类钞·爵秩类》,清廷于官秩亦区分满汉,重要职位一般用满人,汉人多为副职,如各部“满尚书当家,汉尚书拌食而已”,还有“掌印,佩司印之钥也,其事为至荣,皆旗人,恒以绣荷包佩腰间一自表异,掌印未至,印不得启”。“绣荷包佩腰间”即“灵囊”,而清朝官服的腰间或补子上常有云涌日出的花纹,即所谓“云日”,“云日护灵囊”是满大人洋洋得意的形象。

“南辟三苗地,西降两面羌。”

此句写开疆拓土。“三苗”“两面羌”皆为虚写泛指,意为向南、西两面扩张疆域。三苗本为古部落名,与欢兜、共工、鲧合称“四罪”。《礼记·缁衣正义》:“苗民,谓九黎之君也……有苗,九黎之后,颛顼伐少昊,诛九黎,分流其子孙,为居于西裔者三苗。”《史记·五帝本纪》:“三苗在江淮、荆州数为乱,于是舜归而言于帝,……迁三苗于三危,以变西戎。”《五帝本纪·正义》引孔安国注曰:“吴起云:三苗之国,左洞庭,而又彭蠡。”则三苗为蚩尤之后且未被黄帝兼并者,居于南方。清朝平定云南、广东、福建三藩,可对应“三苗”;又使越南、南掌(老挝)、暹罗(泰国)、缅甸、苏禄(菲律宾)成为属国,皆可理解为广义上的“三苗”。所谓“两面羌”是唐代对居于四川西部之五部落羌蛮的别称,讽刺其表面臣服中原却暗中通款吐蕃,又称“三王蛮”。清朝平定青海、新疆,将蒙古势力逐出西藏,西北版图深入今日之中亚。

“但誇清海岱,几见弃河湟。

青海徕回部,金川蹑犍牂。”

此二句明写武功,实写边患。清朝的开疆拓土也不是一帆风顺的,比如青海,本来对清朝就只是臣属关系,并非直接领土,从康熙初年就开始滋扰不断,到康雍之交终于衍变成罗卜藏丹津叛乱,由年羹尧平叛后,青海才得以纳入中国直接管理的领土,但光绪年间再度叛乱,此即所谓“几见弃河湟”。河湟为青海东北一带,此处泛指边境之地。而“清海岱”出自杜甫《洗兵马》“已喜皇威清海岱,常思仙仗过崆峒”,泛指平定天下。乾隆自称“十全老人”,其“十全武功”指的是至年的平定大小金川、年的平定准噶尔达瓦齐部、至年的平定准噶尔阿穆尔撒纳、年的平定南疆大小和卓叛乱、至年的清缅战争、至年再平大小金川、至年平定台湾林爽文之叛、至年的安南之役、至年两次平定廓尔喀。雍正朝平定青海后,乾隆继续开挂,平定了回部(南疆)大小和卓、四川西北大小金川等叛乱,疆域进一步扩大。但是这些与疆域扩张相伴随的是边患不止。罗卜藏丹津失败后,逃亡准噶尔部,而准噶尔随即大举叛乱,被乾隆平定,对其进行了种族灭绝。所谓“犍牂”指今四川西南以及云贵,从吴三桂开始就叛乱不断,云南、贵州和四川会理均发生回民叛乱。“徕”此处即“来”。“蹑”指接踵而至。

“耀功七德舞,横海十花樯。”

此句写乾隆好大喜功。“七德”出自《左传.宣公十二年》,为“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七事,“七德舞”为唐太宗时的宫廷乐舞,改编自有名的《秦王破阵乐》。白居易有《七德舞》歌行,盛赞唐太宗的武功,此句以唐太宗比乾隆,实讽乾隆好大喜功。“十花樯”出自宋人郑侠《幽居》“锦围天柱十花樯”,此处指皇帝御乘之舟。乾隆六下江南,四次驻跸浙江海宁,督查海塘工程,御舟“横海”即指此。不过乾隆四次巡幸海宁,皆下榻阁老陈世倌的安澜园,民间传说他本是陈的儿子,出生之日被时为雍亲王的胤禛以新生之女替换。此句隐晦点出海宁,或存讥讽。

“猛鸷威如贙,沈猜疾比狼。”

此句言清廷统治严酷。“猛鸷”意为勇猛阴鸷,《明史·奸臣传·温体仁》:“为人外曲谨而中猛鷙,机深刺骨。”“贙”音xuàn,是古书中的猛兽,字形为两虎争贝,《爾雅·釋獸》:“贙,有力。《註》出西海大秦國有養者,似狗,多力,獷惡。”“沈猜”即“沉猜”,意为深沉猜忌。《北史·王世充传》:“世充捲髮豺声,沉猜多诡诈,颇窥书传,尤好兵法。”狼性狡诈多疑。

“峥嵘文字狱,拖沓狒猩装。”

此句写大兴文狱。入关之初,顺治朝就有黄毓祺、释函可案,顺治驾崩时金圣叹等因“哭庙案”被斩首,康熙二年即发生庄廷鑨“明史案”,此后一发不可收拾,康雍乾三朝均大兴文狱,揭发成习,动辄连坐,成为中国历史上时间跨度最长的文化浩劫。“狒猩装”,参见唐欧阳炯《题景焕画应天寺天王壁画歌》“彩仗时驱狒秫装,金鞭频策骐麟马”,四大天王为戎装形象,一般而言,广目天王赤色,持国天王白色,增长天王青色,多闻天王金色。“秫”为粘米,常作红色,如《考工记》有“染羽以朱湛丹秫”之语。“猩”亦指红色,唐韩偓《已凉》“猩色屏风围绣床”。“狒猩装”当泛指相貌狰狞之缇骑军士,与文字狱相应,亦与彩色盔甲之八旗兵相合。

“四库盈缃帙,长渠浚竹塘。”

此句写乾隆文治。武功之外,乾隆亦有文治,如组织编修《四库全书》。而编修过程伴随着对违禁书籍的大规模禁毁,实际上是比杀人连坐的“明史案”“南山案”等破坏更巨的另一场文字狱。“缃”为黄色绢帛,多用以包装书籍,“帙”为书函,“缃帙”代指书籍。但编四库毕竟是乾隆的一大政绩,其另一政绩是东南水利。他六次南巡,自己曾说“南巡之事,莫大于河工”。那些年水患频仍,他在南巡时亲自部署了河工海防工程,不惜巨资投入,黄河、淮河及海宁海塘的治理都有显著成效。宫廷画师徐扬绘有《乾隆南巡图》,可再现他“行在治水”的表现。“长渠”“竹塘”皆为虚写,并非实际地名。

“罗名千叟宴,鞠跽八旬觞。

自信施长策,常期永耿光。”

此句写乾隆晚年自矜功伐。清朝办过四次千叟宴,分别举行于康熙六十寿诞、69岁预寿七十、乾隆五十年、乾隆六十年。乾隆的第一次千叟宴在乾清宫举行,共名60岁以上老人参加,最年长者福建人郭钟岳,97岁中举人,赴宴时岁。乾隆第二次千叟宴在宁寿宫皇极殿举行,时为正月初四,也是他禅位后第三天,有名老人参加,其中逾百岁者2人,另有列名者多人。这般举国仰望的大热闹,参加者和列名者,无不倍感荣耀。千叟宴是清朝盛世的标志,但最后一次千叟宴也是极盛转衰的节点。除千叟宴外,乾隆还举办了很多大热闹,比如他的八旬万寿庆典,“鞠跽”即跪拜,参加万寿庆典者,都向皇上磕头敬酒祝寿,其中也包括了大败清军却乞请臣服的越南阮文惠。他志得意满。自信所施之政能贻子孙宝用,诚如《过秦论》所言“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耿光”意为光荣,《书·立政》:“以觐文王之耿光,以扬武王之大烈。”

“积威弦上箭,钜痛槛中羊。

欹器盈斯溢,淫刑法已凉。”

此句言盛朝隐患。清朝前朝的积威如弦上之箭,一去不回,而国运日益艰苦,屡屡受制于人。“弦上箭”,唐李益《游子吟》:“君看白日驰,何异弦上箭。”李贺《休洗红》:“封侯早归来,莫作弦上箭。“槛中羊”,《后汉书·广陵思王荆传》:“当为秋霜,无为槛羊。虽欲为槛羊,又可得乎。”李贤注:“槛羊,受制於人。”清廷盛极转衰,统治力开始下降。《通玄真经·守弱》:“老子曰:三皇五帝有戒之器,命曰侑卮,其冲即正,其盈即覆。”《荀子·宥坐》:“孔子观于鲁桓公之庙,有欹器焉。孔子问于守庙者曰:此为何器?守庙者曰:此盖为宥坐之器。孔子曰:吾闻宥坐之器,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孔子顾弟子日:注水焉。弟子挹水而注之,果中而正,满而覆,虚而欹。孔子喟然而叹日:吁,恶有满而不覆者哉。”可见“欹器”是警诫之器,意在提示统治者满则溢、满招损,清朝却已重蹈历代之覆辙。“淫刑”为滥施刑罚,《左传·僖公二十三年》:“淫刑以逞,谁则无罪。”滥施刑罚则无法可言。

“抚衷矜带砺,回念欻沧桑。”

此句言盛衰转换常在一念之间。“抚衷”为由衷,“矜”为自鸣得意,“带砺山河”语出《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封爵之誓曰:使河如带,泰山若砺,国以永宁,爰及苗裔。”意为即便黄河变得细如腰带,泰山变得小如磨刀石,盟约也不会改变。“欻”音xū,意为变化迅速。晋左思《咏史》:“自非攀龙客,何为欻来游。”

“妖孽延川陜,潜兵犯殿墙。”

此句写乱象忽作。举了白莲教之乱和天理教进攻紫禁城二例。白莲教由明教(即摩尼教)为主体发展而来,是明清两代最有名的秘密宗教,因行事诡秘,常被视为邪教。乾隆年间,因土地兼并日剧,数以百万计失去土地的流民聚集于四川、陕西、湖北交界的原始森林地区,白莲教迅速传播,终于在嘉庆元年(年)爆发民变,至嘉庆九年(年)被剿灭。嘉庆十八年(年)在直隶、山东、河南又爆发天理教之乱。该教与后来的义和团出于同一体系,和白莲教一样,都以弥勒佛为精神偶像,以分田地为号召,有时也打出转世李闯王的旗号,其实有非法集资的性质。虽被官府视为非法组织,却在民间秘密蓬勃发展,甚至皇宫中的太监都有其教徒。因有内应,两百名教徒竟然直捣紫禁城,一度打到养心殿,此即所谓“潜兵犯殿墙”。虽然乱徒很快就被清军擒斩,但嘉庆皇帝自己都说这是“汉唐宋明未有之变”。

“曾无戡乱意,足慰辍耕望。”

此句言清廷戡乱无力。乾隆后期的国库盈余约七千八百万两,嘉庆、道光两朝便因戡乱而快速消耗。而嘉庆、道光二帝均有俭德,对此难免肉痛,因此不喜折腾,连文字狱都不搞了,至于对内对外的武功更无法与乾隆相比,故云“曾无戡乱意”。所谓“辍耕”是用陈胜的典故,代指造反。《史记·陈涉世家》:“陈涉少时,尝与人佣耕,辍耕之垄上,怅恨久之,曰:‘苟富贵,无相忘。’佣者笑而应曰:‘若为佣耕,何富贵也?’陈涉太息曰:‘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社会问题日益严重,清廷统治力下降,造反者的信心却越来越强,前仆后继,不久便形成太平天国这样的滔天大乱。

“粤海输莺粟,舟山覆雀航。”

此句写道光朝鸦片战争。中国因茶叶、丝绸等重要商品出口,以及实行货币银本位及海关高税率,长期保持对外贸易顺差。作为西方第一大国,英国生产的商品长期不受中国青睐,直到鸦片贸易的兴起,才改变这一局面,吸食鸦片迅速风靡中国,中国贸易也迅速由出超转为入超。作为当时唯一外贸口岸,广州是鸦片输入的最重要通道,朝廷禁烟也从广州开始。林则徐虎门销烟,并派兵进入澳门驱逐英国人,宣布与英国断绝贸易关系。英国国会以票对票通过报复中国的军事行动计划,鸦片战争爆发。英军见广州清军已布局防务,便沿海北上,攻占定海(舟山)、厦门、镇海(宁波)、镇江等地,溯江而上打到南京城下,吓得清朝只好求和,遂签订《南京条约》,割让香港岛,开放五口通商。“莺粟”即罂粟。“雀航”指英军船舰上的旗帜或徽章常有金雀花图案,本是金雀花王朝的标志,象征英王血统。

“逋臣增国耻,幻梦侈天禳。”

此句写咸丰朝第二次鸦片战争。“逋臣”本指逃亡之臣,此处当指被英军俘虏至印度加尔各答的两广总督叶名琛。他在对外交涉及战争中的表现充满争议,很多固然是成王败寇被泼脏水,但他确有不足之处,比如堂堂翰林出身,却迷信扶乩之术。他在总督衙门设有“长春仙馆”,供奉吕洞宾、李太白二仙,竟将军机大事求决于二仙。英国军舰已越过虎门,他却若无其事,断言十五日无事,结果十四日后广州城沦陷,他被俘虏,此即所谓“幻梦侈天禳”。“禳”为去邪除恶的祭祀。叶名琛在印度已苏武自命,在吃完从中国携去的粮食后,即绝食而死,这是学习伯夷、叔齐“义不食周粟”,无疑保持了气节。但他的对外交涉的方式,以及被掳客死他乡的下场,仍被很多人认定为国耻。

“兵燹圆明劫,乘舆避暑庄。”

此句写洋兵入京,咸丰出逃。英法联军攻占广州后,沿海北上打到天津,在大沽口遭到清军顽强阻击。于是双方在通州进行谈判,结果谈判破裂,英法谈判团39人成为清廷的人质,遭到残酷虐待。联军遂大举进攻,打入北京,咸丰逃往承德避暑山庄。联军发现39名人质只活着18人,其余皆被虐杀,其中数人惨遭肢解,于是掳掠和火烧圆明园等皇家园林作为报复。周边乡民趁火打劫,守园太监宫女监守自盗,然后都不忘放火销赃,以上都是火烧圆明园的暴徒。不过圆明园并未完全沦为废墟,而是继续作了40年皇家禁园,慈禧努力修复了若干殿宇。至庚子之乱,慈禧西逃,趁火打劫者再次出动,将修复部分拆抢一空。后来慈禧虽然回銮,却再也无力重修圆明园。连那些砖石树木,在清末民国数十年,都被一轮轮、一点点地掠走,圆明园终于成了一片废墟。(按:黄濬《花随人圣盦摭忆》有“圆明园被焚之记载”一则,写道:“湘绮(王闿运)此段笺释明了,焚掠圆明之祸首,非英法联军,乃为海淀一带之穷旗人,此说大致不谬。”)

“骤惊龙驾迥,竟罹豹房殃。”

此句写咸丰驾崩。英法联军进京,咸丰仓皇逃往热河,留下皇弟恭亲王奕?与洋人议和。天子车驾愈行愈远,此即“骤惊龙驾迥”。“豹房”本是皇宫圈养猛兽的地方,但在明武宗时,衍变为皇帝纵欲享乐之所。咸丰皇帝在避暑山庄,可能是对国事丧失信心,日益纵情酒色,即便和议达成,已不想回銮京城了。他为增强性能力,喜欢服用鹿血以及其他壮阳药物,《十叶野闻》记载:“禁中蓄媚药数十种,以此为第一,即阉人服之,亦可骤生人道。与妇人交,药力弛则复其初。”他在避暑山庄驾崩时才31岁,野史多说他死于酒色过度及滥用药物,即“竟罹豹房殃”。

“五岭烽烟急,三江羽檄忙。”

此句写太平天国之乱。咸丰的运气很差,刚当皇帝还不到一年,太平天国便起事于广西金田,随后迅速席卷南方,并攻占南京作为首都。“五岭”和“三江”都是自古以来的说法,前者代指岭南,后者大略代指长江流域。太平军有流寇性质,不以长期占据某城为军事目的,可长期保持强劲的进攻态势,令清军疲于奔命,军事调动极为密集。“羽檄”指紧急军事文件,插鸟羽以示紧急,后来的“鸡毛信”也是如此。

“艰难怜左李,慷慨叹洪杨。”

此句写中兴名将。“左李”指左宗棠、李鸿章,与曾国藩、胡林翼、曾国荃、彭玉麟等都号称中兴名将,其一大功绩便是剿平太平天国之乱。太平天国年起兵,年天京城破,长达13年,若加上捻军及其他余部的战斗,则可晚至年。这二十年内战事非常残酷,连曾国藩都三次因军事失利差点自杀。“洪杨”指洪秀全、杨秀清,历史人物旋起旋灭,令人掩卷而叹。

“已见倾全局,居然复旧疆。”

此句写清朝国运未绝。太平天国的威胁性和破坏性之大,不仅远远超过白莲教、天理教之乱,也绝不逊色于历次改朝换代时的所谓“农民起义”。其北伐一度打到北京附近,更重要的是其占据了清朝逾半钱粮所出之江浙地区,使得清朝国力急遽下滑。而且,太平天国之乱彻底暴露了八旗兵的不堪一击,幸得咸丰皇帝下令汉族士大夫举办团练,以战养战,涌现出湘军、淮军等精锐武装,才得以挽救本已倾覆的国运,居然将太平天国、捻军等彻底剿灭,保持了疆域完整,实现了“同治中兴”。

“神符犹在握,天弩自收芒。”

此句言清廷未失权柄。此句从温庭筠《题翠微寺》“乾符初得位,天弩夜收铓”化出。“神符”为秉国神器。扬雄《剧秦美新》:“於是乃奉若天命,穷宠极崇,与天剖神符,地合灵契。”“天弩”即天弓,星名,一名弧矢,古俗云“天弓张,天下尽兵”。《晋书·天文志上》:“弧九星,在狼东南,天弓也,主备盗贼,常向於狼。”苏轼《江城子》“西北望,射天狼”,也是用了天弓的方位,很严谨,并非简单代指西北的辽夏。“天弩自收芒”,指战事结束,天弓自动收起光芒,天下仍在掌握之中。

“元结中兴颂,卢循续命汤。”

此句言同治中兴实不过续命而已。唐朝平定安史之乱,元结作《大唐中兴颂》,由颜真卿书丹,摩崖刻石于祁阳浯溪,至今尚存。清朝平定太平天国之乱,与唐朝差相仿佛,而“同治中兴”的说法亦为史家公认。《艺文类聚》卷八七引《三十六国春秋》:“安帝元年,卢循为广州刺史,循遗裕益智粽,裕乃答以续命汤。”卢循割据岭南,与刘裕争雄,送给刘裕“益智粽”讥讽刘裕智穷,刘裕则还以“续命汤”,反讥卢循命不久长。后来刘裕平定岭南,卢循兵败自杀。清朝号称中兴,不过续命而已。

“梯航通远译,风会贯重洋。”

此句言交通外洋。清朝被打服后,终于派出驻外公使,官方培养通译人才,尝试进入国际社会。“梯航”指梯山航海,即经过登山渡海而致四通八达。第二次鸦片战争后,清廷设立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负责办理洋务,派出驻外使节,兼管通商、海防、关税、路矿、邮电、军工、派遣留学生等事务,恭亲王奕?为首任领班大臣。不过事实上,虽然总理衙门下设同文馆,专门培养翻译及外交人才,但要到十几年后,清廷才派出第一位驻外大使郭嵩焘。“风会”即风云、气场,意指清廷外交已开始进入国际社会。

“卧榻容鼾睡,阴谋扼项吭。”

此句写同治朝的宫斗。同治皇帝继位后,尊嫡母钮钴禄氏为母后皇太后,徽号“慈安”,人称“东太后”;尊生母叶赫那拉氏为圣母皇太后,徽号“慈禧”,人称“西太后”。很快,两宫皇太后即联合恭亲王,发动“辛酉政变”,杀顾命大臣肃顺、载垣、端华,开始垂帘听政。同治十二年,两宫卷帘归政。但第二年同治皇帝就因天花不治,两宫议定由宗室之子载湉继位,年号光绪,两宫再次垂帘听政。“同治中兴”离不开两宫的合作,二人各有所长,互相补益,《清宫遗闻》云:“东宫优于德,而大诛赏大举措实主之;西宫优于才,而判阅奏章,及召对时咨访利弊。”而慈安与议政王奕?的合作关系更为紧密,以爵位优抚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等有功汉臣,很有大政治家的风范,民间传言“东宫偶行一事,天下莫不额手称颂”。且慈安虽非同治皇帝的生母,关系却似乎更为亲睦,连选皇后这样的大事,同治的意见都和慈安一致,而与生母慈禧相左。光绪七年,慈安太后病逝,正统史学家根据当时脉案、药方等一手资料,认为死于中风等心血管急病。很多野史却说是被慈禧毒杀,因为卧榻岂容鼾睡,所以要用阴谋致其于死地,“扼项吭”隐指毒药入喉。作者这里是采用了野史的说法。

“一人忘顾禔,群辟任披猖。”

此句写慈禧崛起。“顾禔”,经查民国三十年刊本《聆风簃诗》,确为“顾禔”,但仍应为“顾諟”之误,意为敬奉天命,《书·太甲上》:“先王顾諟天之明命,以承上下神祇。”指慈安崩后,慈禧罔顾清朝“后宫不得干政”的家法,不再压抑自己的权利欲。“群辟”指四方诸侯,亦可统指王侯、公卿、大夫、士。《书·周官》:“六服羣辟,罔不承德。”慈禧有高明的驭人之术,满朝大臣亦甘受其羁縻,任由她收揽权力,日益跋扈。“披猖”即猖狂。但需要指出的是,慈禧其实有着很高的政治智慧和管理水平,其中“重启”在清朝早中期颇受压制的言官制度是一大高招,通过启用血气方刚的新科翰林如张之洞、张佩纶等为御史,便掌握了舆论的主动权,无论皇满大员,还是曾国藩、李鸿章等威望正隆的中兴名臣,都被这些小年青的弹劾疏轰得晕头转向、疲于招架。慈禧则适时出面给予羁縻优抚,便将老臣和晚辈都管理得相得益彰、心悦诚服。所以“任披猖”这个“任”,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宫掖成相厄,岩廊乃不蘉。”

此句写光绪朝的宫斗。光绪皇帝15岁亲政,但实际上重要权力仍掌握在慈禧手里,两宫矛盾日益显现,逐渐形成帝后两党,互相杯葛,但帝党的宰相无非翁同龢一人而已,与后党实力差距太大。早在甲午战争之前,光绪皇帝就喜欢读黄遵宪《日本国志》、王韬《盛世危言》、冯桂芬《校邠庐抗议》等新派著作,有维新之志,这当然与慈禧的想法截然不同。“岩廊”指高峻的廊庑,代指朝廷。《盐铁论·忧边》:“今九州同域,天下一统,陛下优游岩廊,览羣臣极言。”“蘉”读máng,意为勤勉努力。《书·洛诰》:“汝乃是不蘉,乃时惟不永哉。”此处指宫廷内斗如此剧烈,朝廷如何振作向上。

“舳鲈归日本,藩属失狼?。”

此句写甲午战败。“舳鲈”指军舰,甲午一战,排名亚洲第一的北洋水师全军覆没,花费巨额资本买来的大量舰船或沉或降,成为历史的炮灰。日本通过击败中国成为暴发户,国力加速提升,加速将中国甩在身后。而根据战后签订的《马关条约》,清朝承认朝鲜独立,将台湾、澎湖割让给日本,至于琉球,战前清日还在谈判,战后便无从谈起了。“狼?”为古籍中的海上小国。《吴都赋》,“乌浒、狼?、夫南、西屠、澹耳、黑齿之酋,金邻、象郡之渠”,刘逵注引《异物志》曰:“狼?人夜齅金知其良不”。此处泛指朝鲜、琉球等国因甲午战败,与清朝藩属关系终止。

“感悟回明睿,忧虞饬纪纲。

层阴方訾訾,郅治遏泱泱。”

此句写光绪新政。甲午战败后,光绪皇帝痛定思痛,明确了方向,下定了决心,矢意变法维新。但他虽有心整饬朝纲,却受到慈禧的反对和压制,掣肘太多,无法施展,因此忧心忡忡。“忧虞”即忧愁。杜甫《北征》:“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新政推行极难,上有所令,下面各种异议不配合。“层阴”指政坛之幽深。“訾訾”通“訿訿”,《诗·小雅·小旻》“潝潝訿訿”,《毛传》:“潝潝然患其上,訿訿然思不称乎上。”“郅治”指最完美的治理,此处应指故步自封、自以为是的祖宗家法。“泱泱”指深广宏大,受祖宗家法所累,无法创造更深远的格局。

“变法争讥鞅,怀忠竟杀苌。”

此句写戊戌政变。“鞅”是秦国主持变法的商鞅,此处代指康有为、梁启超等主持戊戌变法的维新派,当时受尽非议。“苌”是被周敬王冤杀的贤人苌弘,死后三年,其血化作碧玉,后人以“苌弘化碧”比喻奇冤,此处代指被变法失败后被处死的谭嗣同等“戊戌六君子”。戊戌政变发生时,谭嗣同没有象康、两那样出逃,反而对劝他出逃的人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堪称大忠之士。(按梁启超任财政总长时,聘黄濬为秘书。)

“駴疑药瞠眩,绵惙疾膏盲。

减膳尧衰颡,垂帘姒假裳。”

此二句写变法失败后光绪景况。据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清宫脉案:“(光绪)遗精之病将二十余年,而数年每月必发十数次……且有无梦不举即自遗泄之时,冬天较甚。”长期遗精造成“稍感风凉则必头疼体热”“耳鸣脑响亦将近十年”等症状。“駴”为“骇”的通体字,“駴疑药瞠眩”指头晕眼光,见人则惊恐疑虑。“绵惙”意为气息仅存,已病入膏肓。光绪皇帝本有痼疾,变法失败后他被软禁于瀛台十年,精神受挫,且内监侍奉懈怠,膳食供进不周,健康难有保障。据《清稗类钞》:“德宗被幽瀛台,每膳虽有馔数十品,离座稍远者半已臭腐,盖连日呈进,饰观而已,无所易也。余亦干冷,不可口,故每食不饱。偶欲令御膳房易一品,御膳房必奏明孝钦,孝钦辄以俭德责之,竟不敢言。”饮食干冷败坏,常不得饱腹,对身体的伤害可想而知。“尧”指光绪,“颡”为额头,指光绪的样子日见衰老。而此时慈禧大权独揽,虽时时让光绪参加政事,他也只能唯唯诺诺而已。“姒”当指太姒,周文王之后,周武王之母,擅于政事,此处以比慈禧。“假裳”云云,虚指身穿冠服以理朝政。

“敛财侔地媪,事鬼惑天潢。”

此句写慈禧乱政。慈禧好财,据吾友贾英华先生《末代皇帝的非常人生》介绍,慈禧的内帑有黄金36万两、白银多万两。每逢她的寿辰,官员都争相送礼致贺,敛财惊人。她也常从送礼的优劣判断臣下的忠心,据此作出人事任命,如此以来,吏治安得不坏。“地媪”即接受香火钱的土地婆。慈禧还非常迷信,义和团在她面前表演“刀枪不入”等所谓神功,她居然相信,真以为靠义和团的神功可以对抗洋人的枪炮,所以才敢于下诏向列国宣战。“天潢”指皇族,义和团进京后,在皇宫王府表演神功及宣扬“天兵天将”“鬼神附体”等邪说,很多王公大臣被其迷惑,深信不疑。因此后来攻打使馆区、教堂和抵抗八国联军,清廷真的让义和团和清兵并肩作战,义和团也使出了“阴门阵”等奇招,成为旷世笑谈。

“槐简巫佪?,红灯咒渺茫。”

此句写义和团妖妄。“槐简”为城隍庙的判官所持之记事手板,制以槐木。宋洪迈《夷坚乙志·城隍门客》:森(黄森)平生苦学,望一青衫不可得。比蒙陈德广力,见荐於城隍为判官,有典掌,绿袍槐简,绝胜在生时。”“红灯”即“红灯照”,为义和团之女子组织,标准形象为身穿红衣,手持红灯红扇,号称可步行水上、腾空而飞、挥扇成火等。她们经常口服符水,装作鬼神附体,念念有词,说些故弄玄虚、不知所云的咒语,也高喊一些口号,如“红灯照,天下笑,先杀洋人,再灭洋教”等。

“戈船横渤海,车驾莅咸阳。”

此句写庚子之变。由于列强不同意慈禧废黜光绪,慈禧又相信用义和团可拒洋兵,便悍然下诏向列国宣战。山西、直隶、北京等地由纵容到支持,义和团有清军撑腰,闹得愈发厉害,杀死很多传教士、教民和洋人,很多都是虐杀。连享有外交豁免权的德国公使克林德,都在前往总理衙门交涉使官撤离之事的路上,被清军击毙。年(庚子)6月,英、俄、日、美、法、德、意、奥八国联军乘军舰自海上进攻中国,6月17日攻占大沽,8月14日攻陷北京。慈禧仓皇挟持光绪西逃,一路经直隶、山西、陕西,直到西安才安顿下来,史家美之曰“两宫西狩”。慈禧确实不长记性,四十年后,重蹈了随咸丰出逃的覆辙。

“和局元臣殉,军需岁币偿。

肉悬人鼎俎,鱼累火池隍。”

此句写庚子之难的下场。联军进京后,要求惩罚主战的责任人。实际上慈禧在刚刚出逃的路上,就颁布了“罪己诏”,将责任全部推给义和团和主战的王公大臣,这个共识成为与列强和谈的基础。9月初,联军开始搜剿义和团,而慈禧也在山西下令严剿义和团。随后,得到“便宜行事”指示的李鸿章北上主持议和,应列强的强烈要求,多次向慈禧请示处罚主战肇祸的大臣(“元臣”即重臣),慈禧照准,端郡王载漪流放新疆,庄亲王载勋、总理大臣赵舒翘赐自尽,山西巡抚毓贤斩首。后来应列强的反复要求,慈禧共下令处决主战派多人,同时为前不久由她下令杀死的反战五大臣袁昶、许景澄、徐用仪、立山、联元昭雪平反。列强的下一个要求为赔偿军费损失,最终议定的数额为四亿五千万两,即四亿五千万中国人“人均一两,以示侮辱”。此赔款分39年还清,年息4厘,以海关税、盐税和常关收入作抵押担保,连本带息,相当于清朝11年的财政收入总和。是为《辛丑条约》,继主持签订中日《马关条约》后,李鸿章再次成为举国唾骂的卖国贼。“岁币”之说始于宋真宗与辽国缔结的“澶渊之盟”,辽帝尊宋帝为兄,每年交付辽国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但这个数额占宋朝上亿两的全国财政收入是微不足道的,且远远低于打仗的军费,而最划算的是换来百余年的和平发展环境,绝非马关、辛丑等条约所可比拟。中国因庚子之难滑入深渊。“鼎”为烹器,“俎”为切肉的砧板,肉悬其上,任人宰割。普通国人亦罹其祸,实乃池鱼之殃,是清廷和慈禧的责任。“隍”为城墙,北齐杜弼《为东魏檄蜀文》:“但恐楚国亡猿,祸延林木;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回驭哀方切,端居志已荒。”

此句言两宫回銮。待和约签订,慈禧、光绪从西安取道河南回京,于年1月7日抵京。劫后重归,不能没有哀切之感。但她的宫殿和财物都得到联军的妥善保护,不禁喜出望外,专门让荣禄致书各国公使发表感谢。不过,经过庚子之变,她不再敢为所欲为,开始委屈自己与各国打交道,前倨而后恭,真不愧她在议和时的上谕中所言“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

“虎神千垒烬,龙劫两宫丧。”

此句写慈禧光绪之死。“虎神营”为清廷禁卫军之一部,由主战派载漪、刚毅等编练统率。《庚子国变记》:“德使克林德入总理衙门,载漪伺于路,令所部虎神营杀之。虎神营者,虎食羊,而神治鬼,所以诅之也。”可见杀死德国公使克林德这一公然违反国际公法的颟顸行为,竟是清朝的正规军虎神营所为。联军入京后,虎神营抵抗了两三天后不支,故宫失陷。但虎神营等清兵以及义和团趁火打劫,对北京城的破坏是非常严重的。“千垒烬”,可以指防御工事毁于联军炮火,也可指街坊民宅饱受兵燹之祸。慈禧、光绪两宫回銮,看到的北京城已是满目疮痍、怵目惊心。“龙劫”是帝王之劫。光绪于年11月14日驾崩,仅仅一天后慈禧驾崩,当时就有很多人怀疑是慈禧死前毒杀了光绪,以避免她死后被光绪主政翻案。年,经对光绪遗留的头发进行鉴定,确证死于砒霜中毒,是死于慈禧,还是其他利益攸关者,就不得而知了。

“太极临轩穆,东平摄政苍。”

此句写溥仪继位,载沣摄政。慈禧太后驾崩前,选择醇亲王载沣之子溥仪为光绪的储君。年12月2日,溥仪在太和殿登极,年号宣统。此时他不到3岁,按慈禧遗命,由其父载沣监国摄政。“临轩穆”指临朝时肃穆的氛围。在这种不好玩的氛围下,小孩子溥仪又哭又闹,载沣在御座边又急又窘,说“别哭别闹,快完了,快完了”,闻者都认为是不祥之言。“东平”指东汉东平王刘苍,是刘秀之子,汉明帝继位之初,即征召他入京辅政,位在三公之上,是东汉唯一一位在朝辅政的藩王。汉明帝称赞他这位叔父:“东平王苍,宽博有谋,可以托六尺之孤,临大节而不可夺。”此处以刘苍比载沣。

“小侯兼宿卫,大吏炫赇赃。”

此句写载沣摄政。载沣甫一摄政,即参照德国、日本做法,认为要使皇室强盛,必先集中兵权,第一个动作即裁撤近畿省份的练兵处,将其新编陆军收归中央陆军部直管。随后,他成立了专归自己统率的禁卫军,从北洋第一镇满族士兵中抽调组成,以其弟贝勒载涛、贝勒毓朗、陆军部尚书铁良为训练大臣。此所谓“小侯兼宿卫”,“小侯”本指列侯之外地位较低的侯爵,此处代指贝勒。而摄政王虽欲有所作为,首先便将袁世凯开缺回籍,却无法撼动其他既得利益者,比如曾任首席军机大臣、内阁总理大臣的庆亲王奕劻,公然卖官鬻爵、纳贿敛财,人称“庆记公司总经理”。慈禧生前,段芝贵以十万两贿赂奕劻,并为名妓杨翠喜赎身献给奕劻之子载振,得到黑龙江署理巡抚的职位,遭到御史弹劾,引发朝野震惊的“丁未政潮”。据英国《泰晤士报》驻华记者莫里循披露:“庆亲王的银行存款高达.5万英镑。稍早,简·爱小姐在桑菲尔德庄园做家庭教师,年薪30英镑,生活就比较体面了;达尔文买了一幢带花园的豪宅,不过英镑。”随着清朝覆亡及民国优待清室,奕劻未像和珅那样被清算,他贪墨的财物永落私囊。所以在辛亥革命中,奕劻在御前会议上主张清帝退位,支持实行共和。溥仪对他衔恨最深,曾说:“受袁世凯的钱,劝太后让国,大清二百多年的天下,断送在奕劻手里。”他去世后,溥仪赐给他的谥号为“密”,意为追悔前过。“炫”为公然招摇,“赇赃”意为贪污纳贿。

“集苑多乌鸟,逾垣等寇攘。”

此句仍写载沣摄政。朝中多趋炎附势之辈,而民间盗贼蜂起,特别是革命党风起云涌,汪精卫、黄复生甚至潜入京城某刺摄政王者。“集苑多乌鸟”用《国语·晋语》所载典故。晋献公宠幸骊姬﹐群臣多支持骊姬之子奚齐。惟独大夫里克仍亲近不得势的太子申生。优施作歌讽喻之﹕“暇豫之吾吾﹐不如鸟乌。人皆集于苑﹐己独集于枯。”里克笑曰﹕“何谓苑?何谓枯?”优施答曰:“其母为夫人﹐其子为君﹐可不谓苑乎?其母既死﹐其子又有谤﹐可不谓枯乎?枯且有伤。”里克醒悟,转为中立﹐不再支持申生。后人遂以“集苑”比喻趋炎附势。“逾垣等寇攘”见《书·费誓》“无敢寇攘,逾垣墙,窃马牛,诱臣妾,汝有常刑”及《尚书·康诰》“凡民自得罪,寇攘奸宄,杀越人于货,暋不畏死,罔弗憝”,意为劫掠侵扰。

“桐圭分管蔡,貂珥列金张。”

此句写皇族内阁。由光绪亲自推动的戊戌变法,被慈禧亲自部署扑灭。但不到两年就爆发了庚子之乱,慈禧仓皇出逃。庚子后,大清臣民的观念迅速转变,李盛铎、盛宣怀、袁世凯、张之洞、岑春煊等开明官吏都曾上书吁请立宪,连不少顽固的皇满都开始接受立宪。慈禧不得不顺应人心,年,派载泽、戴鸿慈、端方、尚其亨、李盛铎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翌年宣布按照德国、日本政体实行“预备仿行立宪”,各地纷纷成立立宪团体,诸如“大权统于朝廷,庶政公诸舆论”的论调成为时代主旋律。载沣摄政时,各省立宪代表组成请愿会,不断吁请速开国会,清廷只好将预备期限从九年缩短为五年,于年成立内阁。只是该内阁由庆亲王奕劻任总理大臣,组阁13名大臣中,满人8名,其中皇族5名,蒙古旗人1名,汉族4名,引起舆论大哗,被讥为“皇族内阁”。皇满的格局和胸怀暴露无遗,清廷也错失了最后的自救机会。“桐圭”即“桐珪”,是周成王封弟弟叔虞的典故。《史记·晋世家》:“晋唐叔虞者,周武王子而成王弟。初,武王与叔虞母会时,梦天谓武王曰:‘余命女生子,名虞,余与之唐。’及生子,文在其手曰‘虞’,故遂因命之曰‘虞’。武王崩,成王立,唐有乱,周公诛灭唐。成王与叔虞戏,削桐叶为圭以与叔虞,曰:‘以此封若。’史佚因请择日立叔虞。成王曰:‘吾与之戏耳。’史佚曰:‘天子无戏言。言则史书之,礼成之,乐歌之。’于是遂封叔虞于唐。唐在河、汾之东,方百里,故曰唐叔虞。姓姬氏,字子于。”“管蔡”指周武王的两个胞弟姬鲜和姬度,分别封在管地和蔡地,此处泛指分封亲贵。“貂”为貂尾,“珥”为贵重的耳饰,皆为尊贵服饰。汉朝的显宦金日磾和张安世并称“金张”,《汉书·盖宽饶传》:“上无许史之属,下无金张之托。”此处泛指滥封亲贵。载沣所任用亲贵如载泽、毓朗、善耆等主管新军事务;桂良、风山为江宁、广州将军,荫昌为陆军大臣,载洵、载涛分赴欧美各国考察陆海军,回国后分任海军部、军谘府大臣等。

“京兆双琼博,邯郸大道倡。”

此句言朝政糜烂。全句借用温庭筠《鸿胪寺有开元中锡宴堂楼台池沼雅为胜绝》“双琼京兆博,七鼓邯郸倡”成句,意为朝廷用人要么非亲即故,要么臭味相投。“双琼京兆博”,意为汉宣帝流落民间时,常与陈遂赌博,即位后任之为高官,还表示可以补偿赌债了。据清曾益《温飞卿诗集笺注》:“(博)一作卜。鲍容《博经》:所掷头谓之琼,琼有五采,刻为一画者为之塞,刻为两画者谓之白,刻为三画者谓之黑,一边不刻者五,塞之者谓之五塞。《汉陈遵传》:祖父遂,宣帝微时与有故,相随博弈,数负进,及宣帝即位,稍迁至太原太守,乃赐遂玺书曰:官尊禄厚,可以偿博进矣。元帝时,徵遂为京兆尹。”古乐府《相逢狭路间》:“堂上置尊酒,使作邯郸倡。”此诗用汉大赋的手法,描写富贵人家的幸福生活。“邯郸倡”指邯郸的歌妓,是当时幸福生活的重要一环。而汉乐府原诗是相逢“狭路间”,此处却用“大道”,“邯郸倡”络绎不绝,公然行世,风月场成为政治舞台的一部分。皇满、立宪派甚至革命党,都喜欢在“红灯区”八大胡同活动,不仅消遣,而且办公。此风延续到民国,陈独秀的“北大教授嫖娼事件”甚至对中国历史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宋梅尧臣《观拽龙舟怀裴宋韩李》有句“邯郸倡,士交驰”,把官场和风月场的关系概括得很精炼了。

“上书刀断指,下诏肉医疮。”

此句写请开国会浪潮。清廷宣布预备立宪后,各省都成立了咨议局。在张謇的联络组织下,16省咨议局齐聚上海,共商请愿速开国会的大事。湖南代表出发前,长沙修业学校教师徐特立参加送行会,激愤之下,竟当场切断手指,写成血书,痛陈速开国会之要。年,先后有四次大规模的请开国会请愿活动,清廷在压力之下将预备立宪期限由9年缩短为5年。徐特立的血书至今尚存中国历史档案馆,他后来赴法勤工俭学,转向共产革命。“肉医疮”即剜肉医疮,出唐聂夷中《咏田家》“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此处指清廷有关立宪的诏令不过为救眼前之急,其实并不情愿。

“社鬼东邻哭,灵星北户禳。

尔曹倾一旦,先帝泪千行。”

此句言覆亡之象。“社鬼”即土地神,也即社稷之神。“东邻哭”指独居之妇哭泣,将士出征不归,此哭声为乱世之声。明李东阳《庚寅夏苦雨答鸣治长句》:“东邻婺妇抱儿泣,西家老翁穷且鳏。”“婺妇”为丈夫外出的独居之妇,寡妇那就更悲惨了。“禳”为消灾除厄的法术,“北户”指北斗,祈禳之术,南斗主生,北斗主死,要祈南斗禳北斗。《三国演义》诸葛亮病逝前,想用禳星术增寿12年,方法便是“我自于帐中祈禳北斗,若七日内主灯不灭,可增寿一纪”,不料到第六夜时,魏延急报军情,飞奔闯入,将主灯扑灭,诸葛亮弃剑而叹“死生有命,不可得而禳也”。此段虽然为演义文字,用来类比清朝,也颇契合。白居易《酬郑侍御多雨春空过诗三十韵》有句:“已望东溟祷,仍封北户禳。”“尔曹”即汝辈,为贬意。祖宗的江山社稷得来不易,汝辈不肖子孙却将权力拱手交出,先帝们泉下有知,自当老泪纵横。当然,载沣摄政时,清朝已千疮百孔,所以清朝覆亡的责任不能只归咎于他。

“敝俗销清议,名流溷浊漳。”

此句言士大夫之表现。清廷于年设立资政院,作为开设国会之前的过渡机构,但很多人仍将之视同御史台。其设立初衷为疏泻舆论,诚如三国魏曹羲《至公论》“厉清议以督俗”,要使民气疏达,化嚣为静,不致横决难收,但事实上所提意见,经常淹没在士大夫颟顸守旧的思维之下。而载沣甫一摄政,便下令将袁世凯开缺回籍。袁世凯本是河南项城人,因是庶出,有嫡兄有矛盾,遂在河南彰德洹上村修建了宅邸。此时他便归隐洹上,自此三年,他都以不问世事者自居,还拍摄了穿蓑衣持竿垂钓的照片刊于报端。可这不过是表面文章,事实上他一直在筹划东山再起,而往来洹上的朝野名流如过江之鲫,洹上赫然成为中国的政治中心之一。洹上村位于洹、漳二水之间,故云“名流溷浊漳”,皆为追逐政治利益而来。袁世凯在洹上也有诗句:“漳洹犹觉浅,何处问江村。”

“休徵箕扫井,躁扰蟹将糖。”

此句言大乱将至。“箕”“井”皆为二十八宿之一,箕宿如龙尾摆动,主风,井宿明亮则天下太平,色变则天下不安。“箕扫井”是星象,据说前苻坚败亡前,彗星出于尾、箕二宿之间,扫过东井,是为前秦灭亡的前兆。见《资治通鉴》卷:“有彗星出于尾、箕,长十余丈,经太微,扫东井,自四月始见,及秋冬不灭。秦太史令张孟言于秦王坚曰:‘尾、箕,燕分。东井,秦分也。令彗起尾、箕而扫东井,十年之后,燕当灭秦。二十年之后,代当灭燕。”明人袁黄《历法新书》:“分野灾祥,应尝不爽,稽之后代,四星聚牛女而晋元主吴,四星聚觜参而高齐王邺,彗扫东井而苻坚亡国,岁见尾箕而慕容复燕,此其最著者。”“休徵”本指吉兆,《尚书·洪范》“曰休徵,曰肃时雨若。”但此处当作反讽。“躁扰蟹将糖”袭用曾习经《苦热》诗“躁扰蟹将糖,局兽蹐陷阱”原句,指螃蟹性躁,将被制成糖蟹时愈发躁动。《荀子·劝学》:“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鳝之穴无可寄托者,用心躁也。”中国早有“糖蟹”的吃法,唐段公路《北户录》载“糖蟹法”,煮好糖浆放凉,将活蟹洗净泥沙浸泡一夜,再置于蓼汤之中,以软泥封瓮口,二十日后取出,可食。如此虐杀,螃蟹不躁才怪。大乱将即,清廷的处境亦复如是。

“新檄驰巴郡,严兵堕武昌。”

此句写武昌首义。宣统三年(年),清廷为偿还向外国的借款,在盛宣怀、端方等人的建议下,将属民资所有的川汉、粤汉铁路筑路权收归国有,旋卖给英、法、德、美4国银行团。这些铁路的股东极分散化,很多农民都持有股份,而清廷收了路权,却不退返民资投入,于是捅了马蜂窝,激起四川等省士农工商各界的强烈反对,参加者以十万计,此即史家所谓“保路运动”。因新任四川总督赵尔丰进行镇压,打死数十名请愿者,激起进一步反抗,各州县都成立了保路同志军,滚雪球似地发展到二十多万人,一度围攻成都。清廷将赵尔丰免职,任命川汉粤汉铁路督办大臣端方署理四川总督,率湖北一协精锐进川平乱,岂料湖北新军早已被革命党渗透,行军途中哗变,端方被杀,此所谓“新檄驰巴郡”。而湖北精锐调往四川,使得革命党在武昌有机可乘,遂发动起义,一夜之间占领武昌,此所谓“严兵堕武昌”。“严兵”指严密部署军事,指策划起义。“堕”,攻取之意,《说文》:“败城阜曰堕。”贾谊《过秦论》:“堕名城,杀豪杰,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革命党得武昌后,两日内光复汉阳、汉口,武汉三镇尽在掌握,成立湖北军政府,推黎元洪为都督,改国号为中华民国。

“退朝忧咄吒,毁室恨彷徨。”

此句写清廷反应。满朝张皇失措,奕劻等人则力荐袁世凯复出平武汉之乱。摄政王心中不怿,退朝后愁思不展,乱发脾气。但国家覆亡的危险就摆在眼前,怎不忧惧彷徨。令人“咄吒”即咄嗟叱咤,指发怒时大声喊叫。苏辙《三国论》:“昔者项籍有百战百胜之威而执诸侯之柄,咄嗟叱咤奋其暴怒。”秦观《三老堂》:群奸慑謦咳,众废起咄吒。“毁室”指巢穴残破,比喻国家覆亡,出《诗经·豳风·鸱鸮》“鸱鴞鸱鴞,既取我子,无毁我室”。

“传箭初蒐乘,投签遽拊床。”

此句言清廷出师。化用吴梅村《思陵长公主挽诗》成句“传箭闻严鼓,投籤见拊床”。“传箭”指传令,古代戎族起兵令众,传箭为号。“蒐”通搜,“蒐乘”指检阅兵车,即阅兵。《左传·襄公二十六年》:“简兵蒐乘,秣马蓐食。”“投籤”指帝王勤于政事,语出《陈书·世祖纪》:“每鸡人伺漏,传更籤於殿中,乃勑送者必投籤於阶石之上,令鎗然有声,云‘吾虽眠,亦令惊觉也’。”“拊床”即拍床、捶床,表示奋起或悲痛。《晋书·蔡裔传》:“尝有二偷入室,裔拊牀一呼,二盗俱陨。”虽然覆亡之象已现,摄政王还想作最后的奋争。

“貔貅临汉口,旌旆据秦仓。”

此句写北洋军出马。清廷派陆军大臣荫昌挂帅,率两镇北洋军出征武汉。旋又任冯国璋为第二军协统,增援南下;令海军提督萨镇冰率水师从长江驰援。但冯国璋是袁世凯最信任的“北洋三杰”之一,南下途中赶到洹上向袁世凯请示方策,被袁授以“慢慢走,等等看”的原则,北洋军遵命执行,荫昌根本指挥不动。北洋军本就是由袁世凯一手编练的“袁家军”,此刻清廷知道指挥不了,只好启用袁世凯为湖广总督,但袁世凯不接受。清廷派徐世昌赴洹上游说,但徐也是袁的死党,二人唱了一出双簧,提出的条件,是要把内阁总理和军事统帅都交给袁世凯。此时荫昌率军进至孝感,北洋军拒绝再进,时时都有乘列车北上反噬北京的风险,遂使清廷惊慌失措,只好答应袁世凯的条件,任命其为钦差大臣,统领前线军事。此时袁世凯便从洹上南下督师,并抓住时机,把握节奏,命令冯国璋对汉口发起一轮猛攻,五天便打下汉口,此所谓“貔貅临汉口”。“貔貅”为传说中的猛兽,常用以指战斗力强大的军队。“旌旆”指军旗,北洋军驻足不前,大略在信阳至孝感一带。“秦仓”,秦时大粮仓敖仓、陈留仓的位置都在京汉铁路沿线附近,此处为泛指,并非实指。唐刘希夷《蜀城怀古》有句“鬼神清汉庙,鸟雀参秦仓”,则“旌旆据秦仓”也可指四川民军起事成功,北洋军虽强,却顾此失彼,不能兼顾。

“破竹原无敌,乘流固莫当。”

此句言北洋军战力。北洋军五日克汉口,二十多日下汉阳,武昌似垂手可得。而萨镇冰率水师从长江江面炮轰武昌,更是势不可当。清军水陆并进,眼看乱事就将平定。但清军攻占汉口仅两日后,民军便占领上海,三日后浙江宣布独立,四日江苏宣布独立。清军攻占汉阳后四天,民军就打下了南京。因此武昌民军压力顿减,士气又涨。萨镇冰是黎元洪北洋水师学堂的老师,黎打出感情牌,致信于萨及其他水师军官,晓以夷夏之防、民族大义。官兵多同情民军,故意将炮弹打偏至无关紧要的地方。萨镇冰看出清朝失了民心,又不想自己身处险地,竟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称病搭乘商船去了上海。他一走,海军在汤芗铭的率领下,投诚于民军。因此,北洋六镇及水师实力确实远在湖北民军之上,但清朝气数已尽,败局已无法挽回。当然,袁世凯要挟寇自重,进行政治博弈,北洋军成为他最重要的筹码,当然不能真打,这是直接原因。

“揭竿咸祃纛,裂土各圭璋。”

此句写各省响应革命。揭竿而起,“祃”为军中祭祀,《礼记·王制》“祃于所征之地”。“纛”为军中大旗。“祃纛”指军中祭旗之礼,此处指各省革命军揭竿而起,响应湖北。“圭璋”,《礼记·礼器》“圭璋特”,孔颖达疏:“圭璋,玉中之贵也。特,谓不用他物媲之也。诸侯朝王以圭,朝后执璋,表德特达不加物也”。故圭璋指国家名器,代指权力。各省革命军起事,英雄竞起,各主一方,湖南为谭延闿,陕西张凤翙,江西为李烈钧,山西为阎锡山,云南为蔡锷,上海为陈其美,贵州为杨荩诚,江苏为程德全,浙江为汤寿潜,安徽为朱家宝,广东为胡汉民,福建为张道仁,四川为尹昌衡,甘肃赵维熙,有的是革命党,有的是立宪派,有的甚至在心里仍忠于清朝。后来各省局势分别演进,最终形成军阀割据。

“山左薨吴汉,江州拒史祥。

张巡诚勇决,高克任翱翔。”

此二句写北洋将领。有未战先亡者,有进兵遇阻者,有负隅顽抗者,有隔岸观火者。因此诗作于公历年12月至年2月初之间,因此所列举的北洋将领,均为这段时间及此前有所表现者,且皆以古人代指。吴汉为东汉开国名将,名列“云台二十八将”,功成名就之后得善终。此处应取同姓,指北洋第六镇统制吴禄贞,他是同盟会在清廷官位最高的“地下党”,早就策划在北方起事。武昌首义发生时,他联络张绍曾、蓝天蔚、阎锡山等日本士官校友,密谋响应。年11月5日,他在石家庄扣留了清廷调拨给武汉前线的一车军火。次日深夜,他被暗杀于军营之内,很多人认为是袁世凯所为。其实,他掌管第六镇不足一年,绝未掌控局面,犹如小孩子挥舞大铁锤,本就身处极险。史祥为隋朝名将,隋破陈之战,他作为一路先锋,率水军攻破江州(即今九江)。年10月23日,民军在九江起事成功,成立中华民国驻浔军政分府。九江地处长江要冲,民军控制湖口马当炮台,清军舰队立即受到威胁。武汉、九江近在咫尺,清军水师随时可以进攻九江,就像史祥攻打江州那样。但是清军水师官兵早经革命党策反,率舰队开往九江的黄钟瑛也同情革命。此时民军方面由林森、吴铁城秘密登舰拜访,与黄钟瑛等订立盟约,海琛、海容、海筹等艇宣布参加革命,并掉头上驶武汉,协助武汉民军抗击北洋军。张巡是唐朝安史之乱中苦守睢阳抗击叛军的名将,此处应取谐音,指为清朝保卫南京的张勋。年11月4日,驻扎南京的清军第九镇统制徐绍桢在南京起事响应革命,遭到江南提督张勋统率之江防军的强烈反击,徐绍桢只好撤出南京避向镇江。为肃清革命党,张勋在南京城内坚壁清野,其惨烈情况,确实堪比唐朝时城破后的睢阳。11月10日《纽约时报》报道:“今晚,双手沾满鲜血的清军将20万南京居民的财产洗劫一空。从紫金山上望过去,可以看见通城大火照亮了天空。所有人都在焦虑第等待着明天的来临。”高克是春秋时期郑国的将军。郑文公十三年(前年),狄人攻入卫国,由于郑卫毗邻,郑文公派高克率军戍边,以防狄人入侵。狄人来势汹汹,以摧枯拉朽之势攻灭邢、卫二国,郑文公厌恶高克,把抵御狄人的危险差使交给他。但狄人并无渡河进攻别国的打算,高克的苦差遂变为闲差,由于他自知郑文公对他的态度,遂任由军队由严肃的保家卫国变为悠游岁月。后来高克弃郑奔陈,这支军队也作鸟兽散。《诗经·郑风·清人》“清人在彭,驷介旁旁。二矛重英,河上乎翱翔”,即写此事。此处指清军将领各怀异志,有不少倒戈的逆臣,有少数张勋这样的忠臣,更多的却是作壁上观,等着坐收渔利,朝廷已无法正常指挥调度。

“设险红衣炮,崩雷突火枪。”

此句言烽烟四起。在险要之地部署大炮,为士兵装备步枪。“设险”指利用险要之地建立防御工事。《易·坎》:“王公设险,以守其国。”“红衣大炮”即红夷大炮,原型为十六世纪晚期欧洲发明的长身管、纺锤形结构的火炮,明代后期传入中国并被仿制,中国称之为红夷大炮。明朝将红夷大炮安置于京师城防要地,崇祯皇帝为之命名“神威大将军”。此处“红衣大炮”泛指大炮等重型武器。“突火枪”为宋理宗时发明的管状火器,射程达多米,是所有现代管状喷射武器的鼻祖,“崩雷”形容其威力。突火枪和红衣大炮未能挽救宋朝和明朝的覆亡,如今清朝的武器装备远远强于民军,只怕也很难挽回清朝的命运。

“歃盟书衵服,失水弃馀皇。”

此句言密盟不断。“歃盟”即歃血为盟,上古盟会,涂血于唇以表诚意。“衵”读rì,“衵服”指内衣。《左传·宣公九年》:“陈灵公与孔宁、仪行父通於夏姬,皆衷其衵服以戏于朝。”将盟约写在内衣上,比喻盟约极为私密。当时清民两军对垒,实际上私下密约不断。袁世凯固然要挟革命党以逼清室退位,而清军也早已被革命党渗透至深,双方密使不断,正在情理之中。“馀皇”为古代战船之名。《左传·昭公十七年》:“子鱼先死,楚师继之,大败吴师,获其乘舟馀皇。”此处或指水师提督萨镇冰本来率舰队进攻武汉民军,经民军游说,竟然两不相帮,称病告退,搭乘商船去了上海。“失水”指水族离开水无法生存,也有皇帝失势之意。见上“破竹原无敌”句笺。

“露布收安陆,降幡出建康。”

此句写民军日盛。武昌军政府成立后,积极联络各地的革命党人,于是各地纷纷起事,湖北本省汉阳、汉川、汉口、黄州、京山、宜昌、施南、沙市、襄阳、荆州等先后反正,外省则湖南、陕西、江西、山西、云南、上海、江苏、浙江、贵州、安徽、广东、福建、广西、四川先后光复。“安陆”位于孝感西北,距武汉很近,此处泛指湖北各地由军政府传檄而定。南京方面,徐绍桢被张勋赶走,不久就率领苏、浙、沪联军卷土重来,在孝陵卫击败张勋,聘请英国人炮击南京。两江总督张人骏委托美国传教士马林向民军接洽投降,自己则乘日本军舰逃走。“露布”指檄文。“降幡”指投降的旗帜,“建康”即南京。

“南封征卤将,北筑翦吴堂。”

此句写两军对垒。“卤”即虏,多指北方游牧族。“征卤将”即“征虏将军”,汉代始置,魏晋南北朝沿袭,至明朝总兵亦用征虏大将军印信。北朝常写作“征卤将军”,如北魏有李平、李佐、于忠、宇文福、崔延伯、赵遐、田益宗、曹世表、杨大眼等受封此职。“翦吴堂”即“剪吴堂”,曹魏在洛阳建翦吴堂,意为平定孙吴。南方拜征虏将,北方建剪吴堂,故分别云“南封”“北筑”,以示针锋相对。

“霸楚推黄歇,征川杀魏卬。”

此句写乱局人物。武昌首义中,黎元洪并非革命党,是被革命党挟持,勉强就任湖北军政府都督的,却乘势而起,雄霸湖北,故以战国时煊赫一时的楚国春申君黄歇比之。而四川爆发保路运动,端方率湖北精锐出征四川,途中军队哗变,11月27日他被杀死,首级送回武昌,黎元洪下令将之游街示众,武汉万人空巷,围观此头。魏卬又作魏昂,即公子卬,是商鞅在魏国时的好友,商鞅相秦,率军攻魏,写信诱骗公子卬见面谈和,公子卬赴会被擒,秦军大破魏军。但公子卬是否被杀,史书并无记载。端方向有能吏之名,在士大夫中尤有雅望,此番被自己率领的军队袭杀,当时不少人为他感到惋惜。此外,四川军政府成立后,各派角力,军队哗变,士绅请赵尔丰以前清总督名义发布告示以安定军心,结果成为其一大罪状,被新任都督尹昌衡公审处决。但此句有“征川”二字,仍以端方事更为契合。

“车书新轨画,棨戟动参商。”

此句写袁世凯入朝。11月1日,奕劻的“皇族内阁”集体辞职。3日,清廷颁布《宪法重大信条十九条》。8日,由资政院正式选举袁世凯为内阁总理大臣。清廷在压力之下,只好赦免政治犯,解散皇族内阁,重新强调实行宪政,这就是“车书新轨画”,“车书”出自《中庸》“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代指制度,杜甫《题桃树》“寡妻群盗非今日,天下车书已一家”。“棨戟”指古时官吏出行时前驱之仪杖,后亦架于宫殿官署门前,以示威严。“参商”指参星与商星,二者此出彼没,不能相见,杜甫《赠卫八处士》“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袁世凯本已被清廷放逐田园,与朝廷远如参商,如今重新崛起,内阁开衙,仪仗森然,故云“棨戟动参商”。

“父老三章约,风波一苇杭。”

此句写满清最后的努力。面对覆亡之危,清廷深感惶恐,除重新启用袁世凯外,还忙不迭地下罪己诏,释放政治犯,出台《宪法重大信条十九条》,开放党禁,这些动作,都像是与天下人“约法三章”,以求延续国祚。《诗经·卫风·河广》:“谁谓河广,一苇杭之。”后以“一苇杭”比喻轻松渡过劫难。杜甫《洗兵马》:“河广传闻一苇过,胡危命在破竹中。”但这只是清廷美好的幻想而已。

“北军除吕产,季汉倚袁滂。

大宝知难秘,同舟力共劻。”

此句写袁世凯专权。汉惠帝时,诸吕弄权。当时禁卫军守未央宫者称南军,守长乐宫者称北军,分由由吕产、吕禄掌管。吕后逝后,周勃、陈平等设计使吕禄交出北军兵权,由周勃接管,旋诛杀诸吕,复振刘氏。吕产被朱虚侯刘章所杀。袁滂是汉灵帝时司徒,袁宏《后汉纪》说他“纯素寡欲,终不言人之短,当权宠之盛,或以同异致祸,滂独中立于朝,故爱憎不及焉”。“季汉”此处并非刘备的蜀汉,而是汉朝末年的意思,如蔡燕《悲愤诗》“汉季失权柄”。袁滂身处外戚、宦官、清流党争不息的季汉,身居高位,却能得到各方推许,是很不人容易的,此处明喻袁世凯的复出得到各方认可。而袁世凯的政治资本是他对北洋军的掌控力,有赖于此,他一复出便总揽军政大权。而吕产既掌禁军,此处代指禁卫军第一协协统良弼,此人也是日本士官生,此时堪称满人第一精英人物,却在退朝回家时,在家门口被革命党人彭家珍仍炸弹炸死,第一协协统由袁世凯的亲信冯国璋接任。据丁中江《北洋军阀史话》,此事为袁世凯暗中推动,由刺杀摄政王系狱而刚被释放的汪精卫、黄复生策划执行。良弼一死,满人如惊弓之鸟,纷纷避居天津、青岛作富家翁,清廷只剩下妇人孺子,只好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袁世凯身上了。所谓“大宝知难秘,同舟力共劻”,指清廷已知道天下不再是他一家之天下,但为了保住皇位及身家性命,还是希望袁世凯及北洋军能和皇室同舟共济、共度时艰。

“威弧张杀伐,义旅迓壶浆。”

此句寄望北洋军平叛。黄濬作此诗时,清帝尚未退位,他又久在京师,所交游者多旧派名流,与革命党并无瓜葛。因此,面对乱局,他仍寄望袁世凯及北洋军能稳定局势,还国家以太平。“威弧”即天弓星,又名弧矢,主征伐。此处言清军应是平乱的王师义旅,所到之处受到民众欢迎。《孟子·梁惠王上》:“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岂有他哉。”事实上,民军的军纪也确实不敢恭维,据澳大利亚第六轻骑兵队一位军官对广州、上海、苏州、武昌和南京的革命军进行考察后认为,除少数例外,革命军大多是一群“军纪涣散的乌合之众”。如果北洋军全力支撑清廷,革命军并不是其对手,与其说革命军战胜了清廷,倒不如说是北洋军背弃了它。

“富弼专和议,萧何窘转粮。”

此句言和战俱难。年11月9日,袁世凯派刘承恩、蔡廷干到武昌与革命党密谈,黄兴等人以中国拿破仑、华盛顿期许袁世凯。待袁世凯就任内阁总理大臣后,又请英国公使朱尔典出面,由英国驻汉口领事葛福到武昌斡旋和平,达成有限的停战约定,以及下一步和谈的必要条件。随后,袁世凯派亲信唐绍仪为全权代表,先赴汉口见黎元洪,12月28日又赶到上海与民军代表伍廷芳展开正式和谈,即南北和谈。和谈中,南方代表明确提出要明定共和国体,黄兴则发电报表示支持袁世凯为中华民国第一任大总统。但年1月1日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使和谈陷入僵局,北洋诸将通电誓死反对共和。待孙中山发表声明,只要袁世凯赞成清帝退位,自即行辞职,让位于袁世凯,南北形势才得缓解。南北和谈期间,双方打打停停,清军粮食物资的补充,对于清廷来说,日益窘迫,难以为继。富弼是宋仁宗时名臣,出使辽国议和,仅增加岁币,拒绝割地,维护了宋朝的和平发展局面。楚汉争霸时,萧何坐镇关中,源源不断为前方输送粮食和兵力,才使刘邦击败项羽,夺得天下。刘邦自己说过:“镇国家,抚百姓,给餽饟,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二人此处皆为虚指。

“郡王愁北地,帝子泣芒砀。”

此句写改朝换代之象。蜀汉灭亡前,后主刘禅欲降,其子北地王刘谌劝阻无效,自杀于昭烈皇帝庙。邓小平说:“刘备是儿坏孙好。”皇满也有这样血气方刚的王爷,如钟郡王载涛,就坚决反对共和,与肃亲王善耆、恭亲王溥伟、贝勒毓朗、贝勒载泽、铁良、良弼等组成宗社党,密谋扳倒袁世凯,恢复皇室权威,与民军决一死战。不过,除良弼被暗杀外,清帝让位后,这些王爷贝勒并没自杀殉国,当然溥仪还在紫禁城里作小皇帝,不自杀也有台阶下。“帝子泣芒砀”用刘邦斩白蛇的典故,《史记·高祖本纪》记载,刘邦解送囚犯到骊山行役,在芒砀山遇到白蛇挡路,刘邦乘醉斩蛇。当夜有人在斩蛇之处看到一个老婆子,哭着说“吾子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为赤帝子斩之,故哭”,此事传开,都说刘邦是真命天子。黄濬作此诗时,清朝尚未让位,用此典故,可见当时改朝换代已入街谈巷议。

“輓粟难为继,团沙孰与量。”

此句言清军难以为继。“挽粟”指运粮。《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又使天下蜚芻輓粟,起於黄、腄、琅邪负海之郡,转输北河,率三十钟而致一石。”“团沙”指揉沙成团,比喻难以实现之事。“量”则用南朝檀道济“量沙唱筹”典故,表现军粮匮乏,故意量沙子冒充军粮,以迷惑敌军。《南史·檀道济传》:“道济夜唱筹量沙,以所余少米散其上。及旦,魏军谓资粮有余,故不复追。”皆言清廷国库空虚,粮饷难继,已无力支持对民军的战争。

“枉令怀盭绶,唯解鐍金箱。”

此句言皇室悭吝资财。“盭”音lì,指黄绿色。“盭绶”指王侯佩带的印绶,因用荩草染制,故名,代指王公贵族。“鐍”意为上锁。年1月2日,因孙中山于元旦就任临时大总统,姜桂题、冯国璋、张勋、张怀芝、曹锟、王占元、陈光远、李纯、王怀庆、张作霖等十五人致电内阁,誓死反对共和,请饬各亲贵大臣将在外国银行所存款项提回,接济军用。朝廷随即下诏,令诸臣“当凛多藏厚亡之戒,效毁家纾难之忠”,然而应者寥寥。1月22日,隆裕太后召开御前会议,溥伟、载泽等宗社党人仍坚决反对共和,反倒建议太后拿出内孥犒赏三军,与乱党决一死战。可无论太后还是王公大臣,话说得再慷慨激昂,其实都不愿献出自家财富纾济国难,而且都盯着别人的“金箱”说话,这跟明朝灭亡时的情况是一样的。

“叔宝心肝尽,淮南肺腑伤。”

此句言皇室不可救药。隋灭南陈,后主陈叔宝被俘虏,解至长安,受封长安县公,礼遇颇厚。隋文帝常邀请他参加宴会,为免他伤心,不奏江南音乐,但他看上去从不把亡国之痛放在心上。有一次,他托人报告隋文帝,表示身无官位入朝不便,希望得到一个官职。隋文帝叹息道:“叔宝全无心肝。”汉末袁术割据淮南,僭称帝号,横征暴敛,骄奢荒侈,卒至败亡。最后欲投奔袁绍之子袁谭,道中被宿敌刘备所阻,不得通过,匮于资粮,忧愤成疾,呕血而死。《后汉书·袁术传》:“六月,至江亭。坐篑床而叹曰:袁术乃至是乎。因愤慨结病,欧血死。”《三国志·吴书》:“术既为雷薄等所拒,留住三日,士众绝粮,乃还至江亭,去寿春八十里。问厨下,尚有麦屑三十斛。时盛暑,欲得蜜浆,又无蜜。坐棂床上,叹息良久,乃大咤曰:袁术至于此乎。因顿伏床下,呕血斗馀而死。”呕血而死,故云“肺腑伤”。陈叔宝和袁术,都是自作孽不可活,卒至不可救药的亡国之君。

“输缗招卜式,窃国议田常。”

此句言袁世凯有异志。卜式是汉武帝时名臣,汉武帝对匈奴用兵,时经营畜牧业的卜式愿献出一半家财作为军资,且不要求任何回报,汉武帝和大臣们都觉得不可信,不予理睬。一年后河南大灾,流民遍野,富人争相隐匿财富,卜式却捐钱二十万给河南太守,以救流民。汉武帝在捐资名单中看到了卜式,想到去年往事,便对卜式进行了奖励,卜式却全部还给了官府。汉武帝于是启用卜式,官至御史大夫,位列三公,但由于他正直敢言,汉武帝并不是很喜欢他。班超作《汉书》,称“质直则汲黯、卜式”,评价颇高。“缗”是古代穿钱的绳子,“输缗”即捐钱。田常即田成子,本名恒,汉朝避汉文帝刘恒讳,改田常。田氏本是陈国的流亡公子,被齐桓公收留,位居公卿。但传至田常,发动政变杀死了齐简公,尽诛鲍、晏诸族,独揽齐国大权。约90年之后,田氏代齐,姜氏之齐变为田氏之齐。《庄子·胠箧》:“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故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十二世有齐国。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至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该篇提出“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田常便是“窃国者”的原型。清廷穷途末路,希望有卜式这样的忠臣义士捐躯国难,但事与愿违,却只出现田常这样的窃国者,即袁世凯。

“兵谏非云谲,人谋实不臧。”

此句写兵谏逼宫。年10月27日,新军第二十镇统制张绍曾、第三十九协协统伍祥祯、四十协协统潘矩楹、第二混成协协统蓝天蔚、第三镇第五协协统卢永祥等,在直隶滦州通电,向清廷提出类似最后通牒的“十二条政纲”,吁请尽快实现真正的君主立宪。清廷筹议未决,于是张绍曾等又向提出要进兵南苑,以兵临城下迫使清廷屈服,此之谓“滦州兵谏”。清廷基本未予回应,孰料形势变化极快,两个月后,湖广总督段祺瑞领衔,北洋47将联名致电内阁、军咨府、陆军部和各王公大臣,提出民军已答应对清朝皇室、王族及满蒙回藏各族的优待条件,陈情“即此停战两月间,民军筹饷增兵,布满各境,我军皆无后援,力太单弱,加以兼顾数路,势益孤危”,要求“恳请涣汗大号,明降谕旨,宣示中外,立定共和政体”,这才是击溃清室最后心理防线的“兵谏”。这场兵谏的措辞冠冕堂皇,毫无狡焉思逞之色,但谁都看得出是袁世凯暗中推动,是天意更是人谋,并没有多么光明正大。

“豆萁休暗泣,斤斧镇相戕。”

此句言清室走投无路。昔日臣子倒戈逼宫,豆萁相煎,“豆在釜中泣”也无可奈何。“斤斧”指兵器,“镇”为威压之意。若不顺从,皇室的下场会非常悲惨。袁世凯挟革命党以令天子,在呈请清帝退位的密奏中写道:“读法兰西革命之史,如能早顺舆情,何至路易之子孙,靡有劫遗也。”这是用路易十六及王后被革命者送上断头台的事例来恐吓隆裕太后。而太后果然被吓住,据《三水梁燕荪先生年谱》:“当国势危时,清廷所以饵我者甚至。御赐物件前后十余种,又赏紫禁城骑马及赏紫缰等等。良弼被炸之日,京师风云至急,入朝行礼后,隆裕太后掩面而泣云:‘梁士诒啊!赵秉钧啊!胡惟德啊!我母子二人性命,都在你三人手中,你们回去好好对袁世凯说,务要保全我们母子二人性命。’赵秉钧先大哭,誓言保驾,我亦不禁泫然。”梁士诒时任袁内阁的邮务大臣,赵秉钧为民政大臣,胡惟德为外务大臣,都是袁系重要人物,太后向这三位哀哀求告,当然是说给袁世凯听的。

“江转新林浦,云屯石子冈。”

此句言民国成立。新林浦、石子冈皆为南京地名,新林浦在今南京新林社区,石子冈在今聚宝园附近。《陈书·任忠传》:“隋将韩擒虎自新林进军,忠乃率数骑往石子冈降之。”民军占领南京后,孙中山携胡汉民、吴敬恒、马君武、张继等北上,先至上海,不日抵南京,于年元旦就任临时大总统,宣布成立中华民国,并由孙中山提出内阁名单,仿美国总统制,不设总理,由总统提出各部部长名单,海军黄钟瑛,司法伍廷芳,财政陈锦涛,外交王宠惠,内务程德全,教育蔡元培,实业张謇,交通汤寿潜,秘书长胡汉民。

“弭兵辞向戌,纵敌谏文鸯。”

此句言南北和谈。“弭兵”即休战。前年,宋国大夫向戌利用和晋国权臣赵武的关系,倡议发起弭兵会议,晋、楚、齐、秦、鲁、卫、陈、蔡、郑、许、宋、邾、滕等14国参加,约定奉晋、楚为共同霸主,平分霸权,除齐、秦外,各国须向晋、楚同样纳贡,谁破坏协议,各国共讨之,以此制止晋楚争霸的战争破坏,遂维持了列国近四十年的和平。此处指清廷与革命党的南北和谈,但情况与向戌的弭兵之会完全不同。文鸯是三国时代的猛将,与父亲文钦属曹爽派系,因曹爽被司马师绞灭,以及司马师罢黜魏帝曹芳,父子遂在寿春起兵讨伐司马氏。文鸯骁勇善战,冲入敌营杀敌甚众,司马师本有重疾,因此病情加重而死,文氏父子投奔东吴。此处应指原清军将领投诚民军者,如徐绍桢、汤芗铭等。

“必死千夫指,难回百炼刚。

楚弓同得失,汉帜睹飞飏。”

此句言大势已定。“千夫指”指犯众怒,《汉书·王嘉传》:“千人所指,无病而死。”“百炼钢”出自西晋刘琨《重赠卢谌》的名句“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清朝立国二百六十载,其创业之初,自有百折不挠,如百炼钢之处,只是后来天怒人怨,再难回复旧日光景。“楚弓楚得”是一个成语,汉刘向《说苑·至公》:“楚共王出猎而遗其弓,左右请求之,共王日:止。楚人遗弓,楚人得之。又何求焉?仲尼闻之曰:惜乎其不大,亦曰人遗弓,人得之而已,何必楚也?”如今恢复汉室的旗帜飞扬,朝代变迁,天下者天下人得之,清廷又有何怨?

“不逝乌骓马,还惊赤尾鲂。

六师风振箨,群命草彫霜。”

此句言清廷末路。“乌骓马”指项羽穷途末路之际,在乌江自刎。“赤尾鲂”见《诗经·周南·汝坟》“鲂鱼赬尾,王室如毁”,意为王室之糜烂不可收拾,就已如落网的鲂鱼一样,挣扎得尾巴都变红了。“箨”为竹笋外壳,疑为“萚”之误,意为草木脱落之皮叶。乾隆皇帝《振箨行》“兼以谷风飒沓之,振萚须臾万山秃”,“振箨”即风摇枯叶之意,以喻清军之不可为。大家的性命也如草木凋霜一般,濒临绝境。

“棋局知谁负,干戈且未央。

群龙无首吉,斗虎股创妨。”

此二句言局势难料。黄濬作此诗时,清帝尚未退位,故仍云“棋局知谁负,干戈且未央”。《易·乾》:“用九,见群龙无首,吉。”熊十力《读经示要》:“春秋太平世,人人有士君子之行,是为众阳,是为群龙。无首者,至治之隆,无种界,无国界,人各自由,人皆平等,无有操政柄以临乎众庶之上者,故云无首。”这正是《礼记》“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的大同社会的特点。此处“群龙无首”,既可指清廷乱作一团,已无人做主,也指出共和政体即将实现,届时将不再有真龙天子,而是公推民选。“斗虎股创妨”,因黄濬作此诗时,清帝尚未退位,他不能直写改朝换代,便极为隐晦地用术数之学暗喻之。《三国演义》第六十九回“卜周易管辂知机,讨汉贼五臣死节”写道,曹操令管辂占卜天下之事,管辂卜曰:“三八纵横,黄猪遇虎,定军之南,伤折一股。”“三八纵横”指建安二十四年,是为汉朝最后一年,暗合清祚将尽。“黄猪遇虎”指己亥正月(寅月),“定军之南,伤折一股”指曹操族弟夏侯渊被黄忠所杀。黄濬作此诗时,正是辛亥猪年将终,壬子寅月即虎月将至,大清气数将尽,但毕竟不敢妄言,只好隐晦表达罢了。事实上没过多久,辛亥腊月廿五日即公历年2月12日,宣统皇帝即颁布退位诏书。这一日,黄濬又作了《十二月二十五日作》五古一首:“荧惑入南斗,天子下殿走。古谣良不诬,日午月建丑。皇帝诏辞政,宗庙独奉守。上言公天下,民命惧践蹂。下言制共和,名袭周召后。或悲九鼎迁,或喜群智牖。或云操莽篡,或颂舜禹受。众喧孰中肯,公理试一剖。曼珠主华夏,延祀二百久。晚政尤恣睢,孤寡落人手。盛名托禅让,优礼亦渥厚。岂伊一姓兴,万系必不朽。假令南军至,虚位复安有。风云护筹策,士卒供干掫。桓桓邟乡侯,威绩世少偶。小儒议窃国,斯论腾众口。吾意时代殊,旧说勿固狃。民生贵群治,五族化畛亩。万几责一揽,艰钜谁克负。所期奠磐石,何必恋冕黈。但当问措施,遑计心臧否。宗亲自毁室,讵曰他人咎。当年追桂王,血溅蛮越薮。今兹上尊称,相较合怩忸。吾非戴九灵,亦匪陶五柳。编诗署徂年,以此答我后。”读后可知他对清朝覆亡并不同情,可与《感事》互相参证,或作为续篇来读。

“局蹐忧天步,嵯峨拜国殇。”

此句以下皆作者感怀之言。“局蹐”出自《诗经·小雅·正月》“谓天盖高,不敢不局;谓地盖厚,不敢不蹐”。汉郑玄笺:“局蹐者,天高而有雷霆,地厚而有陷沦也。此民疾苦王政,上下皆可畏怖之言也。”后因以形容戒慎之貌。“天步”出自《诗·小雅·白华》“天步艰难,之子不犹”。朱熹《诗集传》:“天步,犹言时运也。”“嵯峨”本指山高,引申为壮怀难平,此处用于国殇。范成大《春日览镜有感》:“习气不解老,壮心故嵯峨。”国家竟到如此地步,作者自是忧心如焚。

“词华悲庾信,身世感黄香。”

此句自比古贤。庾信出身南朝士族,奉命出使西魏,此时因梁朝为西魏所灭,加之他文名久播北朝,故被留仕北朝,在北周更迁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世称“庾开府”,被尊为文坛宗师。但他心怀故国,羞愧身仕敌国,写出《哀江南赋》等旷世名作,隋时老死北方。黄香为东汉名臣,是“二十四孝”之“扇枕温衾”的主人公,事父至孝,夏日摇扇凉父枕簟,冬日以身暖父被席。同时他也是有名的才识之士,自少博通经史,汉章帝曾召见他,亲口称赞“天下无双,江夏黄童”,曾任魏郡太守。此处作者以庾信、黄香自比,分别取其南人客北与少负才识二义。

“顾惜三缣字,萧闲万里?。”

此句自矜才识。“三缣”,《新唐书·皇甫湜传》裴度修福先寺,将立碑。皇甫湜即请斗酒,饮酣,援笔立就。度赠以车马缯彩甚厚。湜大怒曰:‘自吾为《顾况集序》,未常许人。今碑字三千,字三缣,何遇我薄邪?’度笑,酬以绢九千疋。后因以“一字三缣”谓文酬极高。“萧闲”为潇洒悠闲、无拘无束之貌。“?”为千里马。

“玉壶澄素志,画省学潜郎。”

此句自矜品格。“玉壶”指清白操守。鲍照《白头吟》:“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素志”为夙昔志向,《三国志·魏志·荀彧传》:“虽御难于外,乃心无不在王室,是将军匡天下之素志也。”“画省”本指尚书省,为朝廷机关,多郎官,因汉代尚书省以胡粉涂壁,紫素界之,画古烈士像,故别称“画省”,清朝未设。杜甫《秋兴》:“画省香炉违伏枕,山楼粉堞隐悲笳。”“潜郎”见张衡《思玄赋》“尉尨眉而郎潜兮,逮三叶而遘武”,用颜驷典。传说颜驷于汉文帝时为郎,历文、景、武三世未获升迁,老于郎署,后以“潜郎”指怀才不遇之人。作者自诩品格超迈,向往大隐于朝的境界,故云“学”潜郎,但更多的是怀才不遇之感。

“入抱蛟龙笔,蟠胸铁石肠。”

此句自诩才华性情。《南史·江淹传》:“尝宿守冶亭,梦一大夫,自称郭璞,谓淹曰:‘吾有笔在卿处多年,可以见还。’淹乃探怀中,得玉色彩笔以授之,尔后为诗,绝无美句,时人谓之才尽。”李白《自汉阳病酒归寄王明府》:“今年敕放巫山阳,蛟龙笔翰生辉光。”此处二典并用,指自己才华过人,如得天授。“蟠胸”意为满胸,此处指意志坚定,秉性刚强。

“栖迟青琐闼,惆怅绿榕坊。

旧友怀萧艾,深忧为稻粱。”

此句自言近况。黄濬是福建闽县人,时客京师。“青琐闼”指宫门,一般代指朝廷,南梁范云《古意赠王中书》:“摄官青琐闼,遥望凤凰池。”据《八闽通志》,闽县古有绿榕桥,明成化年间曾重修之。“绿榕坊”应亦为闽县地名,此处代指作者故里。“萧艾”代指对故友的思念之切,《诗·王风·采葛》:“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客寓京师,不过为稻粱谋。

“荧荧窥太白,渺渺望沅湘。”

此句写诗人心境。“太白”即金星,亦即启明星,连夜作诗,不觉启明星已荧荧可见。“沅湘”原指沅江和湘江,因屈原辞赋的背景常有之,故成为屈原乃至诗人的别称。《楚辞·离骚》:“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词。”唐戴叔伦《过三闾庙》:“沅湘流不尽,屈子怨何深。”

“丝染知难免,歧多涕正长。”

此句仍言诗人心境,亦可影射国事。整句化用阮籍《咏怀》“杨朱泣歧路,墨子悲染丝”的成句。意为世路崎岖,随势浮沉,迷惘彷徨。《千字文》有“墨悲丝染”之句,出自《墨子·所染》“墨子见染丝者而叹曰: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所入者变,其色亦变,五入而已则为五色矣。故染不可不慎也。非独染丝然也,国亦有染。舜染于许由、伯阳;禹染于皋陶、伯益;汤染于伊尹、仲虺;武王染于太公、周公。此四王者,所染当,故王天下,立为天子。夏桀染于干辛、推哆;殷纣染于崇侯、恶来;厉王染于厉公长文、荣夷终;幽王染于傅公夷、蔡公谷。此四王者,所染不当,故国残身死,为天下戮。”《荀子·王霸》:“杨朱哭衢途曰:此夫过举蹞步而觉跌千里者夫。哀哭之。”意思是在岔路口走错一步,后来就差之千里了。(按,后来黄濬为日军提供情报,被国民政府明正典刑,也是一步之误。)

“贞元原剥复,厄闰慎扶将。”

此句仍言诗人心境,亦可影射国事。感慨世事无常,福祸相仍。“贞元”指天道循坏,《易·乾》:“元亨利贞。”尚秉和注:“元亨利贞,即春夏秋冬,即东南西北,震元离亨兑利坎贞,往来循环,不忒不穷。”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八:“贞下起元,往而必复。”“剥”“复”皆为《易经》卦名,坤下艮上为剥,表示阴盛阳衰;震下坤上为复,表示阴极阳复,“剥复”常指否极泰来,或盛衰无常。“厄闰”出自苏轼《监洞霄宫俞康直郎中所居四咏》“园中草木春无数,只有黄杨厄闰年”,意为黄杨木难生长,每遇闰年,不长反缩。

“霜露仍南国,松楸想北邙。”

此句仍言诗人心境,亦可影射国事。南北流离,功名生死,思之怅然。上联化用于宋王千秋《水调歌头》“霜露下南国,淮汉绕神州”,“霜露”本有艰难困苦之意,王千秋是靖康南渡时词人,此句更有乱世播迁之感。下联参见明徐熥《故黎平太守袁公挽歌》“松楸冷北邙”。“松楸”,松树楸树皆墓地多植,故以代指坟墓。洛阳为十三朝古都,其北面的北邙山为历代帝王将相及士大夫的埋骨之处,古谚因有“生在苏杭,死在北邙”之说。

“樗蒱刘毅癖,曲糵毕郎狂。”

此句仍言诗人心境。愿如魏晋名士,诗酒游戏,快意人生。“樗蒲为古时一种类似掷骰子的赌博游戏。刘毅为东晋大将,曾与刘裕樗蒲,瘾大输不起,言语之间表现得很小气,遂愈发与刘裕相忌,卒至败亡。详见《晋书·刘毅传》:“毅次掷得雉,大喜,褰衣绕床,叫谓同坐曰:‘非不能卢,不事此耳。’裕恶之,因挼五木久之,曰:‘老兄试为卿答。’既而四子俱黑,其一子转跃未定,裕厉声喝之,即成卢焉。毅意殊不快,然素黑,其面如铁色焉,而乃和言曰:‘亦知公不能以此见借。’既出西籓,虽上流分陕,而顿失内权,又颇自嫌事计,故欲擅其威强,伺隙图裕,以至于败。”东晋吏部郎毕卓是有名的酒徒,在任期间,邻家酿酒,他夜间潜入偷喝,被人家捉住,一看是他,松绑共饮,大醉而归。历代竟传为佳话,因他宁可盗饮也不伤廉洁。《世说新语·任诞》也载毕卓说“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此句举刘毅、毕卓,皆取其性情中人,不牵扯其他内容。

“愍切恒沙劫,皈思广利王。”

此句仍言诗人心境。悲天悯人,洞明世事。“恒沙劫”指多如恒河沙数的劫难,即万劫不复。清钱大昕《竹枝词》:“沧桑阅尽恒沙劫,不信还留铁力船。”“皈思”即归思。“广利王”为南海海神祝融的封号。《旧唐书·仪礼志四》:“(天宝)十载正月,四海并封王。……太子中允李随祭东海广德王,义王府长史张九章祭南海广利王,太子中允柳奕祭西海广润王,太子洗马李齐荣祭北海广泽王。”雍正皇帝又加封四海海神为龙王,遂有四海龙王之称,广利王即南海龙王。历代祭祀四海海神,都以南海为贵,因南方为“龙兴吉位”,因此海南、广东、福建建有不少南海神庙或广利王庙,远较其他三海为多。而南海神庙屡有消弭兵灾、抗旱求雨、畅达水陆之灵效。而在此诗中,或有寄怀故里、祈愿太平之意,但更有可能的是,在南北和战的时局中,作者心倾南方的民党,只是身在北京,清室未亡,不敢明言,只能以“恒沙劫”表达改朝换代,以“广利王”隐晦表达政治倾向。

“笑人言寂寂,投笔涕浪浪。

他日编唐历,谁当拟柳芳。”

此句结篇,以诗史自命。纳兰性德《浣溪沙》:“笑人寂寂有牵牛。”意为天上的牛郎星都嘲笑我的孤独。此处亦为自许孤独,故此篇长达句的排律结篇时,投笔而泣,泪如涌泉。柳芳为唐肃宗时史官,在任时续写了天宝后期至唐肃宗乾元年间史事,并连同唐初到天宝年间的成史,共编成国史卷。后他在贬谪黔中时遇到高力士,听其讲述很多开元天宝遗事,于是另撰写了一部《唐历》40卷。后被唐宣宗看到,亦定为别一部国史。柳芳所编的两部唐史著作,均被后来刘昫、欧阳修等后代史家重点借鉴,对《新唐书》《旧唐书》的编撰奠定了重要基础。作者以柳芳这样的良史自居,有志于他日编修清史,更自信此《感事一百十韵》足为有清一代诗史。

夏双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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