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你真就决定不干了?张辉追问着李顺。
李顺和我正无聊地蹲在水泥地上下一种叫跳蛋的棋,李顺把我的石子赶到茅屎坑里了,这局他赢了。我扑撸了一下棋子,说不干了,没毬劲,每次你都赢我。
李顺眯着眼睛说,你他妈的真是个呆子,除了看书,啥玩的也不会。
这时,张辉就插过那句话来。
他没有回答张辉,而是抬起头来,看了会天上。太阳有些刺眼,让他那本来眯着的眼睛变得更小了。
然后,他低下头,吐了口浓重的唾沫。一只蚂蚁遛过来,钻进了唾沫里。
他看着张辉和我,说辉哥,海子,你们每人也吐一口唾沫。
张辉说,你小子搞什么名堂啊。
废话少说,让你吐就吐。他的声音突然提高,有些生恼的样子。
张辉就吐了,我也吐了。
那只蚂蚁淹没在唾沫堆里。李顺用一根小树枝扒拉出蚂蚁,他挑着,递到我们的眼前,说仔细瞅瞅,看是活着还是死了?
蚂蚁死了,一动也不动。
看见了没有?唾沫星子能淹死蚂蚁,也能淹死人。我再在这个破鞋厂待下去,那些娘们的唾沫星子就能淹死我。
李顺无限愤慨地说,我们皆沉默。过了一会,我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做人坦荡荡,半夜敲门心不惊,那件事不是已经清楚了嘛?
清个狗屁!海子,你怎么老这么文绉绉地,这世界上就只有你这个呆子能说出这种话来。你看看那些老娘们。她们是不在一起叽叽喳喳了,不再背后歘(chua)戳我了。可她们看我的眼神,真像防贼啊。她们看见我,脸皮子绷得像个胡琴,都不会笑了。即使个别笑的,也似笑非笑的样子。我从她们身前的工作台前过,好家伙,一个个把包收拾得干净利索的,就怕被我偷了。
事情的缘由是这样的。一天,唐妮的师傅让李顺帮着去液化气站灌气。李顺就高高兴兴地去了,因为这是唐妮的师傅啊。李顺骑着三轮车将液化气灌回来时,师傅和唐妮正在楼下候着呢。那唐妮看李顺的眼神,是喜滋滋的。师傅的家在四楼,唐妮说我帮你抬着。李顺说不用。李顺脱下工作服,露出健美的疙瘩肉。他把外罩搭在肩膀上,将液化气罐抗上肩头,就蹭蹭上四楼了。
师傅和唐妮在后边跟着,到了四楼门口,师傅一摸裤腰,说哎呀糟了,钥匙忘家里了。老头子倒是有钥匙,可他出差去了。你说这可咋整?
李顺说,别着急,让我看看,能不能从窗户里探进去。师傅说,哪能啊,都按了防盗窗,你根本就钻不进去。
大家就都站在门口,看着防盗门想办法。师傅急得是团团转,一个劲在那跺脚。
那时代,还没有开锁公司,这是近些年才新兴的职业。现代生活节奏快,大家伙考虑的事情多,所以丢三落四掉钥匙的事情就时常发生。一些职业都是应时代而兴,如今走在小城的街上,经常看见从我跟前而过的红色的,白色的小三轮摩托车,车棚上喷着醒目的大字“XXXX开锁公司”电话号码的后几位数不是7,就是8,反正挺好记的。有人告诉我,这些开锁匠身手可是不凡。人家开锁,不坏锁眼不坏锁鼻,原来的钥匙照样好用。开锁属于特殊行业,在公安局都是登记备案的。
师傅突然说,李顺你不是会撬锁吗,你给我把锁撬开不就得了?
李顺说,这哪成,我不会呀。
师傅说,你忘了几年前,你不是将成品库的锁给捣鼓开了么,你手悟灵,你现在试试。
李顺的小脸有点煞白,他实在是不愿再提那档子丢人的事情。他说,成品库那锁你还不知道,那只是一把普通的挂锁,谁都能捣鼓开,只是那几个毛贼太笨了。你这门锁,是高级的防盗锁,我可糊弄不开。
李顺有件事一直是守口如瓶的,对唐妮都没有说。他觉得那是提不开口的事情。
他还真会开锁。他这招不是无师自通,是有师父的。师父就是他在拘留所认识的那个江湖大佬。
在他被刑拘的那段日子,他把这个大佬伺候得挺明白。大佬夸奖他有悟性。大佬纵横江湖几十年风雨不倒,是有真功夫的。其中撬锁是大佬的绝学之一。多么复杂的锁,只要经过大佬的手,都会开。大佬身上大案无数,有一次撬了一个实权机关的保险柜,保险柜里藏着齐刷刷的现金,足有几十万,是这个机关的小金库。大佬是偶然案发,小阴沟里翻了船,被抓之后,就全部供了。拔出萝卜带出泥,那家机关的领导看到小金库被盗,本不敢声张,也没有报案。但大佬供出来了,检察机关顺藤摸瓜,掌握了机关领导的一些的违法犯罪事实,竟顺带着又破了一系列腐败案。
大佬自觉自己罪孽深重,即使不死,也要在监狱里呆很多年了。江湖人士,玩的是手艺,亮的是绝活,但也没有一个不希望自己的手艺能够传承下去。这类手艺,是脑袋瓜别在裤腰带的活,说不准哪天就被咔嚓了。所以,此手艺一般是传徒不传子。他看李顺还真有悟性,就口传心授给李顺讲了撬锁的基本技巧。
李顺这人你不服不行,他脑袋瓜子好使。师父在监舍里,用微弱的声音给他讲,无图无字,他就记住了。他出来后,根据师父讲的开锁的基本原理,自己买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锁,除了上班和跟唐妮约会,其余时间全都用在研究锁上了。
他先是光拿着锁作实验,练得差不多了,他又开始实战操作,开自己家屋门上的锁。
师父说,锁这东西,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无论再怎么复杂的锁,也只要很少的工夫就会被打破。只要掌握了技巧,我们几乎可以无门不入,包括地狱。师父说最后一句时,神态戚然,但李顺没往心里去,他学习这门手艺,就像工作一样自然,充满了乐趣,充满了探索的精神。不过直到现在,他也就试着开过自己家的锁,没有开过别人家的。
现在他听唐妮的师傅这样说,心早就痒痒的了,但他还矜持着,他说这个我是真不行。
唐妮的师傅说,不行不要紧,你就试试,死马权当活马医。
唐妮在后边用手打了李顺一下,说你就试试嘛。
看到师傅和唐妮都这么说,李顺就蹲下身子,瞅了瞅锁眼,然后用手扳了扳防盗门。拍拍手,对师傅说,给我一把平头螺丝刀,再给我一根二十公分左右的细铁丝,要硬的那种。
师傅就去了。唐妮悄悄地问,你真能开开啊?
李顺笑了,试试呗。
师傅拿来螺丝刀和细铁丝,李顺接过来,将细铁丝在石头墙上来回磨了几把,磨出个尖来,然后把尖端的部位稍微向上弯曲成一个角度。李顺屏住气,将平头螺丝刀插入锁孔,轻轻地转动,然后用另一只手将那尖细的铁丝也插入锁孔,两只手同时向不同的方向用力,锁孔里传来金属轻微的撞击声。唐妮和她的师傅在旁边看着,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唐妮的嗓子里冒火,憋了一口痰,只得蹑手蹑脚地下楼,在院子里咳嗽了一口。李顺此时就像一只大狼狗,耳朵直愣愣地竖起,捕捉着锁孔内细小的声音,手或揉或转,这轻重缓急,疾行慢进,讲得都是火候啊。
师父说,撬锁,手有力道,耳朵要灵,脑有轮廓,触摸要准。术业有专攻,这真是不假。首先要掌握合适的力道,手太重或太轻都无济于事;要有不亚于调琴师的耳朵,能深谙锁内声音的玄机;要打眼一瞧这锁,就对锁的内部结构在脑子里大致形成轮廓,哪处是销子,哪处是圆头,锁芯结构如何,要知道个十之八九;更要有敏锐的触觉,在手的转动之中,能感觉到移动销子和内锁芯的轻微力量。撬锁的最高境界就是在眨眼之间,让锁在不遭受任何破坏的情况下打开。
等唐妮上楼来,李顺已经将锁打开,他站在楼道里,长长地吐了口气,然后朝楼道里恶狠狠地吐了口痰。唐妮摸他身上,汗淋淋的。
唐妮的师傅说,李顺你真行,还真会这个啊,太谢谢你了。
李顺谦逊地笑了笑,就同唐妮向师傅告别了,这时候的唐妮就像一只小鸟,她坐在李顺的自行车后座上,叫个不停。她觉得这个世界太神奇了,李顺这个人还真能呢。她把脸贴在李顺的后背上,她说李顺这么复杂的活你都会啊!你可是帮了我师傅大忙了。
唐妮这嘴就像刮风,是掩饰不住快乐的心事的。她和李顺一回到工厂,就告诉我和张辉还有丽娟,李顺会撬锁的事情。
张辉盯了李顺一会说,老三你是深藏不露啊,还有这道行?
李顺说这也不是什么值得显摆的事情。要不是今天唐妮她师傅求我,我也不能开这锁。
我的脑袋瓜子在这个时候有点转不过弯来,心里突然就有了一种隐隐约约的预感,我感觉李顺露的这手,不是什么好事情。
我对唐妮说,别再到处显摆你家李顺了,这事就到此为止。
过了两天,我们就隐隐约约地听到风声,说唐妮师傅家里重新更换防盗门了,是那个熊猫盼盼牌子的,中央台打过广告,价格贵,刚兴到这个城市里,一般人家还真买不起,但质量是真好,特别是那锁,没人能撬得开。
我还注意到,唐妮的师傅每次看到李顺都有些不自然。有时候我和李顺同时跟她打招呼,她只接我的茬,并不理睬李顺。
更可笑的是,我同李顺去车间送工件,本来那些娘们在工闲的时候喜欢扎堆,三五一伙,扯些东家长西家短的。可一看见李顺,就齐刷刷不说话了,那盯着李顺的眼神,真扎人。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没过几天,李顺就又被警察叔叔叫去谈话了。工厂的大门外,是车棚,我们上班时的自行车都放那儿。车棚是开放式的,很简陋,就是打几个柱子,上面铺着些石棉瓦,能保证太阳晒不着雨淋不着就行了。工厂旁边临港口客运站,一向热热闹闹的,所以有些外来商贩的自行车也堆在这儿。而且这车棚的一边,还有个公厕,所以人来人往的也不是什么稀罕。这些日子不知道为什么,有人瞄上这车棚了,连着丢了好几辆自行车,其中还有是刚买的新自行车。一般新自行车,为了保险起见,除了自行车本身的配锁,又在前轱辘那别了把防盗锁。工厂就到分局那报了案,警察同志就开着挎斗三轮摩托赶到了现场。
看了一圈现场,警察就来到厂办,厂子领导递烟敬茶,客气一番,就将话题扯入了主题。警察问能不能提供个线索什么的,估计还是身边的人干的。
就有人隐隐晦晦地透了李顺的名字,说李顺会开锁。那个时候,老书记已经退休了,没人会再管李顺的闲事儿。
警察把大盖帽子放到桌子上,歪着头想了半天,哦?李顺,不是有前科的那个嘛?把他叫过来问问。
李顺就被叫到了厂办。不知道为什么,李顺一看到警察就屈了,神态非常不自然,完全没了以前的顽气。
这更加重了警察的怀疑。
警察威严地问:李顺,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吗?
不知道。
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真不知道。
这时,厂子的领导插话说,李顺,人家警察同志是来询问情况的,你只要老老实实坦白,会考虑给你从轻处理的。
李顺就急了,对厂子领导,他还是有胆的。他说,我干什么了,让我老实交代?我知道你们在查丢自行车的事情,可这事情与我有关系吗?
那警察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声音很响,把一只盛满水的茶杯都震得抖动了一下,一些茶叶末子流到了桌子上。
李顺就站在那一动也不动了。
警察说,李顺,我们今天是找你询问情况,在案子未被侦破之前,你具备嫌疑作案的条件和因素。无论是不是你做的,你都要老老实实配合公安机关的调查。还有,这段时间,你要随时接受我们的询问。你听清楚了吗?
李顺僵在那儿,脸变得有些煞白,他诺诺地说,听清楚了。说完,他又自言自语了一句,难道一个人吃了一泼屎,就永远都要背上爱吃屎的名声么。他抬起头,眼里满是委屈的泪水。
李顺回到车间,我们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我和张辉一前一后地搂着他,他把头埋在张辉的肩膀上,什么也没有说。
这是一段备受煎熬的日子,李顺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就像一睹四四方方的墙,走到哪堵到哪,你上蹿下跳都没有用,人心冷漠。
很多人还在添油加醋,那些师傅把关心的触角伸向了唐妮。她们善意地劝解,好心地嘲讽,所有的主题只有一个,离开李顺,这是个不能让人省心的人,他不会给你带来幸福。唐妮的眼圈在那段日子一直是通红的。
我对李顺说,沉默是抵挡流言的最好办法。流言如尘,自有落地的一天。
李顺却下定决心要抓住这个偷车的贼。他说,哥几个帮我把贼抓住吧。张辉分析说,那贼也不是省油的灯,一般的贼是绝对不会在一个地方重复作案的,何况现在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公安的都来调查了,此事早已满城风雨。我们还是等公安的破案吧。
李顺不这样认为,师父说过凡事跳出思维之外,神出鬼没,才有胜算。毛主席用兵如神,四渡赤水奠胜局,杀的就是回马枪。我敢保证,这贼会消停一阵儿,但过些日子还会来。
我们就开始商讨如何抓贼。这件事让我兴奋不已,我觉得我终于能够做成一件大事了。我们三个在夏天的夜晚潜伏,为了防蚊,我们身披黑色的橡胶雨衣,带上雨帽,蹲在车棚旁边的公厕里,忍受着厕内的臭气熏天,仔细倾听外边车棚的动静。我们装作如厕的样子,借着厕所内昏暗的灯光,我们可以看到蚊子在半空起舞,如轰炸机般盘旋在我们三人的头顶。我的脚终是没有包裹好,蚊子叮着了我的脚背,发痒,让我忍不住跺脚。
李顺嘘了一声,说有人来了。真有人来了,来的是一个醉鬼,身体乱晃悠,嘴里哼着不成曲的小调,进了厕所,看也不看,对准李顺的蹲位就掏出家什。李顺叫了一声,我和张辉也叫了一声,那人看见我们,也魂飞魄散地嚎了一声,提起裤子就跟头把式地往外开溜。
这一夜,我们算是白蹲守了,偷车贼没有来。
我们连蹲了几个夜晚,却是没有任何效果。工厂里再也没有人丢自行车。我和张辉对此事都有些心灰意冷,觉得实在是无望。我这人做事情,热情来得快,冷却得也快。但李顺不一样,他透着一种自信,他说师父说的不会错,那是他身经百战的历练经验,是充满了胜利的思想哲学。我说他最后不还是失手了么。李顺说,师父是对这个生涯已经厌倦,所以才故意在小阴沟里翻了船。我们都说李顺真能瞎鸡巴吹。
又是开始蹲伏的一夜,此时其实并不算晚,不过是晚上十点钟左右。我们终于听见车棚内有声音。我们悄悄地从厕所探出头来,看低矮的车棚内过来一对男女,这对男女勾肩搭背,耳鬓厮磨,好不亲热。他们倚在一辆新自行车上。此时那女的真是身软如面条,以自行车座为支撑点,竟将整个人仰躺在上,那男的好不要脸,俯下身子,双手扣住那女的。那女的还在那哼哈不已,声音极其腻歪,让我们既不忍卒目,又舍不得转睛。只过了一会,那男的将女的从车座上扶起来,同时将一把锁扔进了前车筐里,两人向四周望了一下,就把那辆自行车推了出去。
然后男人撇腿上车,那女的自然坐在后座。我和张辉仍沉浸在刚才情景内不能自拔,李顺却一下子冲了出去,大喊一声抓贼,就一脚将自行车踢翻了。我和张辉这才如梦初醒,跟着也跑了过去。这对男女没有任何提防,就跌倒在地上。李顺二话不说,把那男的提溜起来,上去就是一拳,打了他一个仰面桃花开。然后又利索地将手掏向那男的口袋,好家伙,还真有东西,弹簧刀一把,还有一把螺丝刀和小撬棍。
我们将这对贼男女扭送到了分局。那个上次询问李顺的警察有些不好意思,直拍李顺的肩膀。李顺晓得他的意思,就什么也没有说。
我们问李顺,你怎么判断出这对男女就是贼呢?李顺说,那女的平仰在车座的时候,那男的手根本就没在那女的身上摩挲,他是双手伸在车座低下开锁呢。女人那身体是作掩护的。
张辉说,做个贼也挺不容易的啊。
抓住偷车贼这件事,让我们兴奋了好长时间。特别是李顺,此时如祥林嫂一样的唠叨,他跑到唐妮的师傅面前说,我不是贼。唐妮的师傅皮笑肉不笑地说,李顺啊,我们可是什么时候也没说过你是贼啊。李顺就蔫了。
现在李顺决定要辞职了。他说再在这个破鞋厂呆下去,他就废了。我和张辉劝阻不住他。他写辞职书,厂里没有批准,他就对厂部说,那你们就把我按旷工处理吧,只要让我离开这个地方。他就真不来工厂上班了。他对唐妮保证,他让唐妮等着,他会给唐妮一生的幸福。
李顺离开鞋厂之后,长途贩过长把梨,倒卖过海鲜,还干过一些杂七杂八的买卖。有一次他从广州那边贩来一批国外的旧衣服,在市场上摆摊儿卖,被工商部门抓住了,全部没收,还狠罚了一笔款。厂里有人就笑话他,说李顺真是末路狗熊,倒霉透顶。
12
大约是在李顺辞职一年之后,工厂的形势也急转直下。那个时候,正处在一个社会转型期,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进程中第一次正式提出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这个口号,在这场转型期中,我们这些号称二国营的大集体企业,因为跟不上市场经济的步伐而停滞不前,工厂竟没有了订单,让我们这些工人处于无岗可上的局面。其实这种结果,在此前半年就已经初见端倪。先是厂子被莫名其妙地退了一批货,说质量不好,看包装是我们厂子的产品,但打开一看,却绝对不是我们工厂生产的。因为这些鞋的式样,此前还在技术室的展室柜里,并没有被列入排产计划,但却有人已经生产了。更可恨的是,销售商以质量问题已经退货为由,将这笔货款勾销。这里面必有勾当,厂长为此忧心忡忡,但也无可奈何。此时整个外面的世界是精彩纷呈,个体经济,各种各样的实体如雨后春笋般冒出。那时,只要是个人的买卖就好干,厂子的能人早就纷纷转向,人心思动,谁也不愿再守着死工资过日子。于是,在我们鞋厂周围,明里暗里诞生了不少小加工作坊,这些作坊里均有厂子的能人作指导。
没有订单,我们就先被安排待岗,有时候集中学习。起先每月还有待岗补贴,但后来就没有了下文。像我们年轻人倒是不愁,这世界花花绿绿,或许正好可以大显身手。
而李顺此时是逍遥游神州,他走南闯北,风风火火,三两个月我们也见不到他的影子。多是他来找我们,我们哥仨,再加上唐妮和丽娟,找一个小饭馆,边吃边聊。那时候李顺已经时来运转,也不知捣腾什么生意,但能看出挣了些钱。你看他脖子上带着金项圈儿,手上缠着个小银链,金戒指手指上套,腰上还别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小东西,时不时得那么叫一下,滴滴滴,挺烦人的。这个时候,他就从腰上把这个小东西摘下来看看,然后大声喊饭馆的老板,有电话吗?借来一用。老板说,没有,前边胡同有家公用电话,你到那去打吧。于是,这时的李顺就起身,抱拳,说哥几个对不起,我先回个电话,你们先慢吃,回来咱再接着聊。
张辉就摁住他,不让他走,说多重要的事情,吃完饭再回电话不行吗?
李顺就急了,说哥,我还真得赶紧回,你知道现在世界流行什么吗?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就是财富,如果都像你这样慢腾腾地老牛赶破车,咱们社会主义什么时候才能奔向共产主义?
我拉了一下张辉,说李顺既然有急事,就让他先去办吧。
过了一会,李顺回来了,忙赔不是,还自罚了一杯酒,可屁股刚坐稳,那小东西又滴滴滴地叫唤了,弄得我们好不扫兴。
李顺告诉我们,这小东西别看它小,可金贵呢,要好几千块钱呢,它叫电蛐蛐,是生意人必备的通讯工具,有事你们抠我吧。李顺告诉我们,现在是信息时代,什么都要讲究个快字,满世界的人都在一脑门子心思捞钱。看到你们这样无动于衷,我都感到难过。
李顺这次来,主要是同我们商量一件事情,他计划在东市场那开一个新潮服装店,想让唐妮和丽娟过去给他打理。他说,唐妮和丽娟长得都是模特身材,要腰有腰要腚有腚,要身架有身架,只要往那一戳,我那店准火。到那时,我主外,唐妮主内,丽娟再帮衬点,这生意准成。
唐妮把嘴一撇,说她不去,她还是希望能安安稳稳上个班,再说了,我现在还不是你什么人。李顺嬉皮笑脸地说,你怎么不是我的人啦?你是我媳妇啊,是要我来疼的人。你就过来吧,咱们开个夫妻店,比翼双飞,有多屌啊。
于是,我们就笑,唐妮就用拳头去捶李顺,李顺就擎住了那拳头,一拉就将唐妮拉倒在他怀里了。
我们说,别耍流氓了,两口子要耍,回家耍去。
唐妮还是决定不去,她车间的不少姐妹已经去了一家个体鞋厂工作,她也想去,过惯了集体生活,看见那些姐妹就亲。
丽娟也不去,她那当小公务员的父亲已经在托人给她调动工作。当初到这鞋厂来,走得就是曲线救国的路线,只是几年都没走成,如今总算是有了眉目,快大功告成了。
李顺就问我和张辉有什么打算。我说我还是去念书吧。此前,厂子虽然有些不景气,但谁也没想得那么严重,毕竟几十年的根基在那儿。老厂长已经感觉到了危机,就决定选派一个人到专业院校去学技术和管理,为企业储备人才。他选中了我,说海子这孩子稳重老成,不毛了三光的,将来靠得上。念个两三年回来,再多实践些,企业还有腾飞的时候。我明白领导对我的殷切期望,我也下定决心不负重托,好好学习,将来好报效工厂。入校的考试我已经通过了,就等去念书了。
李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谁现在念书谁是傻逼。你看现在,钱多好挣,满世界就像下雨似的,哗啦啦地掉钱,只要你肯做,总有钱砸你头的那一天。
张辉说他倒是看好一个营生,就是没钱投资。李顺说,钱不成问题,你先说说是什么项目?
张辉所说的项目,就在那片煤矿的塌陷区。我们这地下贮藏着丰富的煤,于是自然有了煤矿。煤矿采煤是深采,巷道曲里拐弯,一出溜就是几十里,煤是采了不少,但地下被挖空,又得不到及时的回填,自然就塌陷下去。有塌陷深的地方,地下水就冒了上来,形成了一些大大小小的水湾。俗话说,有水就活物,这些水湾就长了茂密的水草,就有不知从哪儿来的鱼儿。张辉想圈一个湾,撒些鱼苗,再在坝上栽几棵垂柳,供人们垂钓。
我们都为张辉的这个想法叫好,说这是个正经营生,供人垂钓,其乐陶陶,又可卖鱼,应该是有发展前景的。
李顺就对张辉说,你预算一下,看大约需要多少钱?我们先小规模地搞,一点点做。赚点钱,咱们再往里投,钱赚钱,滚雪球,总会滚大的。我刚才也寻思了,既然唐妮不愿帮我开服装店,我也没兴致了。我总不能雇服务员去卖服装吧,长得丑的,服装卖不出去,长得俊的,唐妮还害怕我被狐狸精勾了心去。我就把开店的钱拿出一部分投到你这吧,但我不参与经营,张辉你自己干,赔了算我倒霉,赚了你就多少给我些。
我给张辉担保,张辉是个认真的人,你李顺把钱放他那儿,就权当存银行了,等着挣利息吧。
后来,我们就举起杯,兄弟同心,义可断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干!
13
那些日子,我一门心思去上学,丽娟还在家里等待调动的消息,我们有时在一起,相对静默无言。她家里是坚决不同意我们的婚事。何况我在外面还要念三年书。
她做教师的姐姐,用很文雅的语言说,三年分离的时光是足以消磨两个人之间横亘不变的情感的。时间,是世界上最残酷的武器,它杀心无形,让你回望,却永远生痛。
我看丽娟流了太多的眼泪。她本是个十分坚强的女孩,她宠着我,她顺着我,她总是给我一脸洋溢的微笑,她用她的爱来安慰我抑郁的心。可她太单薄了,在这场爱情面前,我看到的只是她一个人在战斗,我能做的就是给她坚定的信心。我说如果能把心掏出来,我早就掏给了你,掏给你们全家,让他们看看我的心是什么颜色。
在这年的秋天,我去了新学校,开始了为期三年的学校生活,我每天都坚持写一篇日记,来记录自己对丽娟的思念。在著名的半坡遗址博物馆,我照了张相,背景是一些有奇特的人面鱼形纹的陶陶罐罐。那些陶陶罐罐,被称为瓮,在原始社会是用来安放那些夭折的孩子的,他们被蜷放在里面,瓮上还留有小孔,据说他们的灵魂会重生。时光荏苒,在这些沧桑的陶罐面前站立的是一个充满了忧郁气息的青年,看着这些陶罐,我想如果我的爱情可以安放于此,是不是也必须以死亡为代价?
这一年的元旦,我主持了班级的新年晚会。那个晚上,我唱了一首自编的调调,叫《渔家仔,渔家妹》,歌词是这样的“渔家仔,渔家妹,渔家的姑娘长得姿,看你爱不爱?渔家仔渔家妹,妹的眼睛藏着鱼,看你捉不捉?渔家仔渔家妹,妹的心里淹死人,看你游不游?嗨啰嗨呦,嗨啰嗨,哥捕鱼来妹织网,巧手连着心窝窝;哥捕鱼来想着妹,妹的眼睛在船头,从此不怕船触礁。”我五音不全,完全是靠吼出来的。吼完之后,我热泪盈眶,我想起了丽娟,这个让我心痛的女孩。
在这篇关于青春回忆的故事里,我的诉说时断时续,有些语无伦次,我的思路也是如此。我想我所记录的只是一些岁月,不可挽回的岁月,但这都是珍藏在我心底的痛,我以此来祭奠我逝去的朋友,我的师兄张辉,我的师弟李顺,李顺的爱人唐妮。还有怀想,怀想一个叫丽娟的青春女孩,而关于她的记忆也到此为止,我们以后再无联系,在我们彼此的生活中,我觉得她或者我都如空气一样被这个世界稀释了。只有暗夜来临,我才会不经意地想起她,但却没有再去找她的任何冲动。
很多年后,我参加一次诗歌大奖赛,获得了一个末等奖。那首诗,是这样写的:
《鞋厂女工的爱情》
妹妹,我们的爱情
一半在窗内一半在窗外
窗外是澄静明朗的海
是闪闪蓝天下旋转的塔吊
是青春如我的少年港城
阳光正媚爱情正媚
妹妹,你的身影在窗内
伏案挥剪
坚硬的布柔软的布
在你纤细灵巧的手下
变成载我前行浮我漂泊的船
妹妹,我们的爱情
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所有的故事只有一个结尾
就像一场雨后的缤纷落英
一些珍藏的往事犹如苔藓
爬上我沧桑的额头
光滑细腻入微
海水正咸爱情正艳
你弯背屈腰脚踏缝纫机
踢踏踢踏跳出舞蹈的欢章
你藏在白色工帽下的黑发
就像我们散落的青春
让我在黑夜里欢愉和流泪
妹妹,我们的爱情
一脚在门里一脚在门外
你倚框而立目送我的离去
夏天里成熟的无花果
让离别的忧伤变得芬芳
你送给我一双千层底的布鞋
一针一线密密匝匝地缝满爱的心事
我穿着它贴近地面
感受岁月河流血脉一样的律动
一路度过了青春年少
即使浑身泥浆步履艰难
你仍是我眸子里熠熠闪光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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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岗的日子,唐妮就同其他姐妹一起在那家作坊式的鞋厂工作,厂房低矮,地方狭促,工件堆积在一边,甚至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唐妮的工作是先脚蹬缝纫机扎帮,然后再在鞋底上刷胶。因为通风不好,里面浓重的稀料和胶粘剂的味道,呛得人眼泪直流,令人恶心。姐妹们就劝唐妮,说李顺现在都发财了,你也早晚是他的人,让他把你养起来多舒服啊。唐妮可不这样认为,她只觉得一个女孩家,在未结婚前还是独立一些好,结婚以后的日子才是两人共同的日子。姐妹们说,那你可得看紧了李顺,说句不好听的话,你们家李顺可不是省油的灯,你掐着指头数吧,他这些年干的那些事,虽然不惊天动地,那也是够泣鬼神的。他就是个魏延,脑袋瓜后面有反骨呢,妮呀,你可得看紧他。
唐妮就笑,说大姐啊,敢情你赛过说书的呢,李顺可不是魏延,他尾巴夹得可紧呢!
李顺还真不胡折腾了,他作了一家防盗门的代理,招了几个小工,承揽小区防盗门工程。他现在有些像工程师了,他说防盗门这玩意,锁是最关键的部位,门的选材构造其实都差不多,关键是锁具。他对锁的研究可是更感兴趣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背着我们,他的屋子里堆积了各式各样的锁,就像一个展厅。
这个时候,张辉在李顺的帮助下,非常扎实地去经营他的小鱼塘,竟然搞得有声有色,小有收获。更令人欣慰的是,张辉通过专业的养殖杂志,结识了一个外地女孩,他们鸿雁传书,用心沟通,虽没见过面,但彼此邮寄了照片,照片上的那女孩青春,漂亮,有着乌黑麻溜的长辫。两人已经互诉衷情,暗结同心。
生活似乎已经定好了方向,我们每个人都在向自己所希望的方向前进。生活如果永远都这样,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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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妮是在一个清晨昏倒的。以前,唐妮每走进那低矮的工房的时候,就感到恶心,头晕,同她一起做工的姐妹也有这种感觉。这工房的通风设施太差了,窗户也很小。里面刺鼻的胶水味道,让人好一会都睁不开眼睛。这期间,有些姐妹因为受不了这个环境,辞职不干了。唐妮也想辞职,可那个老板直央求唐妮不要走,他给唐妮涨工资,并且答应唐妮改善工作环境。老板也真做了些工作,他在工房内安了几台工业电风扇,又将窗户改造得大了些,的确是好了不少。
唐妮是个抹不开面子的人,想想老板也挺不容易的,就答应老板干到年底,帮他培养几个技术工人再走。但最近不知道怎么了,总感觉全身无力,头晕,而且四肢还有丝丝酸麻的感觉,坐下去全身都沉得很,好像有什么力量坠着她,起来都费事。更要命的是,牙龈时常出血,但不痛不痒。
她医院看看,但她知道李顺忙,就寻思再挺几天,等李顺忙过这阵子再说。
李顺的确忙,他刚刚承包了机关小区的防盗门改造工程,每天也是忙得顾头不顾腚,除了白天呆在小区里进行防盗门更换外,空闲时间还要进行各种各样的应酬。这个世界已经花天酒地,有着太多的灯红酒绿,有些事情你是推都推不掉的,你必须深陷其中。在这污浊的红尘中,你既然想有所作为,就要学会对某些事情视而不见,必要时,还要学会同流合污。所有这一切,都让李顺很烦,烦得要死,但没有办法,这就像一群人都进了浴池洗澡,大家伙都泡在一池水里,而只有你衣冠楚楚地站在池子旁,不肯脱衣服,不肯下去,那么这个时候的结果只有一个,你会被赶出这个浴池。
就拿跟前的一件事来说吧,他那天请一些实权部门的领导吃饭,酒喝的不少,身体都有些趔趄了,好在头脑还算清醒,吃完饭他叫车送这些领导们回家。可有位领导却不肯回去,说酒是喝好了,但还没有耍好。他就明白了领导的意思。这个小城还不大发达,耍的地方一是洗浴,二是到练歌房唱歌。领导喜欢唱歌,他们就去了。说实在话,李顺是第一次光顾这个地方,当他踏进门去就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他一进去就觉得眩晕,可能是那灯光的作用,粉红的暗色,说不出的一种暧昧。他们一行人进了包房,他习惯是先张罗吃的,这位领导就白了他一眼,大声把妈咪叫来,指着这圈人说,把小姐叫过来。眨眼的工夫,好家伙进来一屋子小姐,高的矮的,前挺后凸的,丰乳肥臀的,细腰摆如杨柳的,仿佛进了众香国,满园芬芳。这一干人就各自根据喜好挑选,只有李顺在旁孤零零地坐着。
领导就有些不满意,说李经理你怎么可以逃避集体活动呢?李顺说,我真不行,我喝多了。那位领导就笑着说,男人是不可以说不行的。说着,就招呼一个小姐过来。那小姐也真大方,上去不但一屁股坐在李顺的大腿上,连嘴唇都凑到了李顺的耳边,吐气如兰,李顺就觉得有股劲儿从小腹的丹田之处冒起,吓得他赶紧夹紧了双腿,众人就哈哈大笑。
等李顺知道唐妮昏倒的消息时,唐妮医院。医院进行了紧急的抢救,再进一步诊断,医生最后的结论是,这是因为长期与苯接触所引起的白血病,唐妮的病情已经很严重。
李顺觉得自己的天空突然塌陷。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如此地爱过唐妮,他是太喜欢这个性格开朗的丫头了。他发过誓的,他要待唐妮好,他要给唐妮一辈子的幸福。他是个混球,他做了那么多出格的事情,可唐妮从未给他半点责骂。他又有些恨唐妮,他恨唐妮不听他的,非得去那个混账的个体鞋厂做工。同时,他更恨自己,他发现唐妮的脸色苍白已经有些日子了,医院的,可总是因为忙被拖延了,他真该死!
李顺已经没有心思再干任何事情,他将小区的工程转包给了他人,他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一件事情上,那就是治好唐妮的病。唐妮没有姊妹,没有兄弟,父母又都老实巴交的,能指望的也只有李顺一个人了。
他带着唐妮,医院,他央求医生给予最好的治疗,他一点都不心痛自己的钱,他说钱是王八蛋,花完了再挣,可唐妮只有一个。
唐妮隐隐约约地猜到了自己的病情,一次又一次的化疗,使她的头发开始大面积地脱落,她看着这些脱落的秀发,情绪波动非常大,她不让李顺进她的病房,她不愿意让李顺看到她丑陋的样子,她开始拒绝配合医生的治疗,她只想一死了之。
面对唐妮,李顺知道不能老涎着个脸。他装作恶狠狠的样子,对唐妮说,唐妮啊,你就这么自私,你凭什么要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撇在这个世界上?你还没有做我的新娘,你还没有让我爱够就想离开,门都没有!李顺因为激动而变得声音哽咽,他说得不能自抑,眼泪就那么地流着。他说,唐妮啊,但凡有一线希望,我都要治好你的病!
为了给唐妮治病,李顺是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我们能帮的也都开始帮助他,特别是张辉,把一批成长期的鱼都卖掉了,将钱送到了李顺那里。
李顺收到这些钱的时候,没有说什么,我们只是紧紧地拥抱,互拍着对方的肩膀。
我们都在祈祷上帝能出现奇迹,来挽留唐妮的生命。
唐妮的病情最终恶化,在最后的时刻里,李顺一直把她抱在怀里。唐妮用微弱的声音说,哥,我这一生唯一遗憾的是不能做你的新娘,但能死在你的怀里,我已经很满足了。
16
李顺是在给唐妮烧完七七之后的第二天离开小城的。他去的地方,也就是我若干年后在那里晃荡的城市——省会。走的头一天,在唐妮的坟前,他烧了那么多的纸钱,墓地里烟雾缭绕。我和李顺在旁边拄着锨站着,他从我手中接过锨,铲了几锨新土,将唐妮的坟仔细地修葺着,非常细致,非常有耐心。然后,他又在唐妮的坟前栽了两棵芙蓉树。芙蓉树的树冠很大,就像伞一样,遮盖在唐妮的坟头上。
此时正是春天,万物蓬勃,到处充满生机。
李顺是被一个人叫走的,这人李顺并不认识。他敲李顺的门是在午夜时分,街道一片寂静。来人敲得极有耐心,三长一短,三短一长,像敲打一种乐器。李顺那夜不知为何,在床上辗转反侧,身上如蚂蚁钻心,痒嗖嗖地,又觉得全身发热,热从脚板冒起,往上蹿,上下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但就是睡不着,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于是就将自己全身剥得精光,赤着脚在地板上咚锵锵;后来就索性将赤条条的身子放躺在水泥地板上,背下有嗖嗖的凉气,同身体那股热气相搏,徐进徐退,如此反复,时不时热气压倒凉气,凉气压倒热气,李顺一边汗淌满身,一边又冷得鸡皮疙瘩直起。
这时敲门声响起,李顺侧耳谛听,竟觉着这里蕴含着丰富的节奏,如清音远颤,如万马奔腾,如细雨丝丝,如冬雪凛冽。
于是,李顺猛地拉开门,来人的手指刚刚弹上门框,被这一带,有些猝不及防,身体竟一个前倾,趔趄着向前扑来。李顺就势一闪,这人就从李顺的身旁挤进屋来,噔噔噔一时收不住,竟一头栽在李顺家客厅的沙发上,李顺的沙发非常软,弹簧是断的,李顺原本想等跟唐妮结婚再更换新家俱的。这人就一下陷在沙发里,从背后看,只见一坨胖溜溜圆滚滚的身子,就像一个鼓胀的大蛤蟆。
李顺将这人从沙发里拉出来,说朋友,午夜沉寂,缘何而来?
这人没有搭言,顺手从沙发上拿起一个柔软的物件当毛巾擦头上的汗,擦着擦着,才仔细看去,原来是李顺刚脱下的内裤。方觉得一股恶心,将内裤揉成一团,甩向李顺的脸,并厉声呵斥道,看你这赤条贫相,一脸猥琐,师父当初咋看得你上眼,你且穿戴整齐,再与我说话!
李顺听到师父二字,再看那人一幅肃穆庄重的嘴脸,于是连忙三下五除二穿戴整齐。
他见李顺穿戴齐整,后退几步,然后像在戏台上走小碎步一般,亦步亦趋地走到李顺的面前,紧紧抱紧李顺,说师兄啊,我找你找得好苦啊。那声音,如碎如裂,调调哽咽,却让李顺摸不着头脑。
李顺推开来人说,兄弟,你醒醒,敢情你没病吧,我这还没有睡觉呢?
来人从随身带的小包里里掏出一个小纸筒,纸筒盖竟是蜡封的。他用尖指甲将蜡剔开,扭转筒盖,旋出一张纸片来。
纸不是什么好纸,就是揩屁股用的手纸一张,却被折叠得方方正正。
来人打开,将纸举过面部,说师兄,请接师父手谕。
李顺闻得师父二字,表情再次恭敬肃穆,他弯腰合十,双手接过师傅手谕。
手谕上果真是师父的字体,龙飞凤舞,清奇秀丽,却隐含丝丝霸气,真是下笔不凡。
上书打油诗一首:“英雄肝胆两相照,凡夫俗子也成器。鸡鸣狗盗丑角舞,薪火也需有人传。江湖儿女日渐少,希冀李顺留其名!”
这首打油诗,让李顺看得是热血沸腾。师父啊,师父,您老还挂惦着我。这许多年来,我在这尘世,历经风风雨雨,遭人诟病,你在那格子窗内,吃牢饭,独守清静之地,但却胸怀世界,为一身技艺的薪火相传,发扬光大而殚精竭虑,最终呕血而亡。这如何不让我感动!
于是,一时间,李顺泪如雨下,涕泗滂沱,大喊师父啊师父。
那师弟在后搂住李顺的脖颈,轻轻拍打其后背,手指随着李顺的哭声一叩一合,颇有韵律。
师弟,富家子弟,自幼风流倜傥,爱街舞,爱女人,爱飙车。几年前,街头飙车,撞死一刚毕业的优秀大学生,而其自坐车内,无丝毫不安,自以为有钱可以搞掂一切,并对前来调查的交通警察说,其时速只有八十码,其对死者的冷漠,被媒体曝光,引起全国人民的愤慨,口伐笔诛,罪不可赦,有钱屌毛用,太与主旋律不符了,这才被匆匆收监。
师父最后的日子是同师弟一起度过的,在劳改监狱的工厂里,师父可是响当当的高级技师。师父当然是能人,靠手吃饭的人,干啥都带架,车磨刨铣焊是样样精通。他这人就这样,在外面时钻的是开锁技艺,在里面钻的就是干活的手艺。师父在劳改工厂就是技术上的大拿,其出色的表现,赢得了政府的表扬,并被减刑。师父常跟师弟提起李顺,师父说李顺是他纵横江湖一生中所见到的最天资聪颖的人,那可是孺子可教啊,不像你们这样笨不溜秋的。只可惜,我与他相处的日子太短了,如果假以时日,他也可以笑傲江湖的。
师弟不服,说师父现在这世道,哪里来的江湖?江湖只是一个梦想而已。
师父说,不然,有人的地方必有江湖。我倒想能有人将这开锁技传下去,也不枉我一生的心血啊。我这锁技,不同于一般的江湖盗贼,所谓的攀墙附壁,扭防盗网,砸人家玻璃,或刮兜等,那都是下三滥的行径,我们锁字门讲的是登堂入室,正正经经,大门进,大门出。讲的是任何门,都遮挡不住我们。
师弟把嘴一撇,透着不屑说,师父啊,那你还不是照样被抓?师父说,哈哈,我抓是天算,江湖勾当,注定是荣辱俱进,没人可颐享天年的,欠债是早晚要还的。
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师父突然觉得胸闷不已,他将师弟叫到一边,将这封蜡纸筒交给了他,说将来出去之后,交给你的师兄李顺。话说完,就口吐鲜血,医院,但人已经昏迷,不几日,便去世。
听师弟讲完,李顺将那手谕摆在客厅正桌上,翻箱倒柜找出三炷香来,点燃,插在碗里,然后开白酒一瓶,午餐肉罐头一盒,火腿数根,一并摆在桌上。李顺恭恭敬敬地面对那手谕,磕了三个头,说师父啊,你走好。弟子李顺这厢有礼了,承蒙你的厚爱,弟子今后必苦钻锁技,不负你的厚望。
师弟说,哥啊,你到我那里散散心吧,我那有吃有喝有玩的,我来找你,一是把师父的遗愿捎给你,二是想结交一下哥哥,其他的就没什么了。
李顺想了想,就答应了。他真想出去转转,唐妮的死给他的打击太大了,他有种快被憋疯的感觉。
于是,两人一拍即和,师弟先走,李顺待给唐妮烧完七七再走。李顺对其为何出走一直守口如瓶,仅仅是跟我同张辉打了个招呼。
张辉对李顺的走非常怅然,说你们都走了,天涯之大,各奔前程。但愿你们能常思故乡,常念故情啊。
我说,人各有志,该飞的飞,该跑的跑,该留的留,情义心中在,天涯若比邻。李顺也没走多远,他还是要回来的。只是依你李顺的性格,千万别冲动,凡事谨思后行,别打坏人帮,如果混着没意思,就赶紧回来。
李顺笑着说,两位哥哥,这又不是生死离别,我出去就是为了散散心,透口气,哥哥放心吧。
看李顺如此说,我们也不好说什么,送李顺上了客车,直到看不见车的后屁股,我们才转身离去。
17
李顺在一个春天的傍晚到达了省城。省城燥热,比老家热多了,日头在春天就如此毒辣,比老家七月最热的时候还毒。虽然是傍晚,日头还是那样焦晃耀眼。李顺对省城是不陌生的,这些年他走南闯北,去过各式各样的城。师弟当时说,让他临上车的时候打个电话,好去车站接他。他没有打,他喜欢自己逛荡着找地方,鼻子下有张嘴,寻找本身就充满了乐趣。如果连个地方都找不见,那还不是白活了么。
他出了长途汽车站,站在广场上。广场很大,人流熙攘。他的嗓子里憋着一口痰,他想吐出来。他知道在城里不能乱吐痰,吐痰要罚款的。他咳嗽了一声,这声音惊动了旁边那个戴着红袖章的老太太。老太太带着警觉的神气看着他,目不转睛。他就在喉咙里兜着那痰,他到处寻找垃圾箱,奶奶的,怎么都找不见了。
他往前走,四处张望,那个老太太就在后面跟着他。后来,他停下来,开始原地转圈圈,焦晃明亮的太阳也随着他转圈。他想起小时候,在幼儿园,他和一帮坏小子捉弄一个患有羊癫疯的女孩。他们有时会指着天空说,快看啊,天上有大飞机冒烟呢。那个女孩就抬头,一抬头就扑通磕到地上了,把鼻子磕出了血,他就少不了挨老师和家长的一顿打。
现在他又开始玩转圈圈的游戏了,他转了一会,然后停住,就手搭了凉棚抬头看天。那个老太太跟着他转圈,看他停下来,也抬头看天。接着就有一群人围上来,大家聚在他们的周围,都止住了脚步,看天。天上除了毒日头,什么也没有。大家都迷惑了,但谁也不作声。李顺看这么多人围上来,就停止了仰望,他得意地笑了,这一笑兜在喉咙里的那一口痰就从嗓子眼里脆生生地射了出去。那老太太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厉声说,好小子,随地吐痰,罚款十元!
李顺损失了十块钱,多少有些不甘心,后来就释然了,那老太太也挺不容易的,这么大热的天,跟着他的屁股后面转,还陪他一起看天。奶奶的,广场上的那些垃圾箱都哪去了?
18
那个时候,省城不像现在这么规划整齐,还透着百废俱兴,欣荣发展的劲头。交警在那个时候还不会微笑执法,也没有神采飞扬英姿飒爽的女警察站在街头。城市就是个大杂烩,没啥看头。有高楼也有低矮的棚房,护城河里流的水是黑色的,有人在用网兜田螺。人和车在道上乱穿,明明有过街天桥,可还是有人越过高高地护栏,穿越马路。那些人的腿真长,跨栏的时候,还一甩一甩,像只发情的羚羊。
他走着,就有些索然无味了。他扯了扯红条绒衬衣的领口,觉得衣服被汗黏住了,很不好受。他想搭个车。刚动了搭车的念头,就有一辆人力三轮车从路口的红绿灯底下穿过来。蹬车的是一位大爷,已经花甲之年,头发都白了。说小伙子搭车吗?李顺看是个老头,就摇着头说,不,大爷,我不搭车。再说了,您这么大岁数了,你拉我,我坐着也不好受啊。大爷说,小伙子啊,你这话可就说错了。你可怜我,怕我累着不坐我的车。可你想到没,你不坐我的车,我哪来的饭吃,你坐我的车,是赏我一口饭吃呢,是积德呢。
李顺被说得不好意思,就上了车。老头看了那地址,说还有很远的道,小伙子你坐稳当了。因为是逆风,老头在车座上使劲地拱着身子。城市的道路不平,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的。老人就有些吃力。李顺看到,老人的后背已经被汗洇湿,那褂子能拧出水来。李顺真是不落忍,就在一个上坡跳了下来,从后面推着老人的车子跑。过了一个坡,李顺让大爷将车停下,说大爷,我还真不能再坐你的车了,这路途有些远呢。说着,就将钱递给了大爷。那大爷收了钱,有些不大情愿的样子,指点着李顺去坐公交车,李顺就上了。
公交车很先进,是无人售票车,自动报站。上车的人,就在那售票口投硬币。上车一元硬币,不管路途远近。李顺身上没有硬币,他掏出一张十元钱的票子,说谁能给我兑换一下硬币,满车没人搭腔。司机说,你把钱给我,你在那售票口等着,让上车的人把硬币交给你就是。于是,李顺就站在那里,有人过来,他就伸了手,接硬币。这一站站上车的人并不多,他接了五个,就到站了。他问司机,这钱还没找够怎么办?司机说,那就没招了,要不你继续坐吧。于是,李顺就守着车门口,在城市里兜圈子,直到接够九个。
总算找到了地方,师弟的公司就在一个小院里,院子不大,却非常幽静,院里挺立着几棵大树,树冠像伞一样遮住了院子,爬山虎盘满了格子栅栏的围墙。坐落在这院子里的,是座红色的复式两层小楼,那是一种怀旧的红,透露出这个院落,这幢小楼不平凡的历史。
师弟在楼下等他。他们简单地握了下手。师弟说,师兄能来帮我,我很高兴。在李顺的眼里,师弟还是那副屌样子,胖胖的猪头脸,脖子上那条可以用来拴狗的大链子成色十足,他穿着花格子衬衣,一条暗色的绸丝短裤,一笑满嘴的牙齿就露出来,那牙真白,只是胖胖的脸,将眼睛挤得更小了。李顺和师弟上楼,进楼口,却看见门是紧闭的,师弟歪着头看李顺,说师兄,试试身手如何?李顺笑了,眼睛就盯在门锁上。家什是早就准备好的,很简单,一根小撬棍,头上带着小倒钩,还有一把螺丝刀。李顺先看了一小会儿,两手来回变换手中的工具,也就一二分钟的工夫,那门锁就自然弹开,没有丝毫的损坏。
师弟说,师兄你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啊。
师弟给李顺在公司排了一个行头,叫技术顾问。
李顺还真有些兴奋,仿佛觉得自己就此找到了组织。他有些痛恨自己,过去人们一度怀疑他是贼的时候,他恨不得把心扒拉出来给别人看。但在内心里,他其实一直有一种隐隐的冲动,他就不能看到那些紧闭的锁,那些把人挡在外面的各型各样的锁,他觉得如果不把它们统统打开,他就全身难受得不得了。
这家智能化公司,说白了就是小偷公司。当师弟将那些弟兄叫到李顺跟前的时候,李顺差点没笑出尿来。李顺看着他们,想起歪瓜裂枣这个词来。
这些弟兄的确长得都很有天赋,用师弟的话来说,他们具备了小偷的基本素质。你可不要小瞧他们的长相,他们的眼里都有一种慑人的东西,他们的身手也很不凡,他们的战绩也挺值得骄傲。
他们不服李顺,他们说江湖讲得是靠手艺论高低,你凭什么顾问我们?
李顺笑了,说打擂台啊,不错不错。你们等着。李顺转身进到自己休息的屋子,将一个小包挎在身上,对师弟说,开车跟我走。他们将车驶向一个小区。在小区门口,李顺说,你们待着,都别动,等我半个小时。
此时,天已经黑了,晚上八点左右。小区空地里有很多人,有随着音乐跳健身舞的,还有扭大秧歌的,一群孩子在篮球场上打篮球,人行道上还散着一些遛狗的人。
李顺环顾四周,抬头看各家的灯,最后貌似很随意地走进一个单元楼。
李顺打开包,从包里扯出一付白手套戴在手上,然后又从包里掏出专用工具,真可谓见锁开锁,只半个小时的工夫,李顺就光顾了两家。
他艺高人胆大,从容不迫地退出,将门给主人带好,然后很随意地吹着口哨,下楼,上车。
在这些弟兄们面前,他第一次展示了自己的战果,金项链两条,还有一沓现金。信用卡,存折什么的,他一律不取,那些东西不但没用,而且危险,银行里有摄像头。
19
我行走在城里。城里的夏天就像火炉一样,把我晒得心焦脉乱,我在前面提到,我起先为文学这个崇高的理想而来到这座伟大的城市,而现在我首先要为生存而战,我不能食不果腹地去写文章,我没有那么坚强的意志。我需要吃饭,我需要恋爱,我需要体面的行头,其实这些看上去都比文学重要多了。
我在省城发表的第一篇文章,是一个关于夜晚的散文。这个散文讲述了一个小故事。那一年,寒假期末考试之后,我得了重感冒,在回家的路上,我仍然高烧不退。这趟列车的终点站是省城,我的那位叫老宁的同学,就是省城的人。我需要在这里倒汽车回家。在火车上,老宁非常哥们地照顾了我,跑前跑后地为我端药倒水,买吃的。火车到达省城的时候是傍晚时分,我依然烧得全身发抖。老宁决定把我带到他家去,等我感冒好些再倒车回家。我拗不住他执着的挽留,而且确实是全身酸疼无力,发烧已经让我头脑昏沉,不能自已,便去了他家。老宁的父母非常热情地招待了我,先是给我熬了红糖姜水,让我趁热喝下去。然后又叫社区的医生来给我打了一针。老宁的家境并不富裕,父母是普通的工人,几十平米的房子看起来非常狭窄。晚上安顿住处的时候,就有些犯难。老宁家里,是老宁的父母睡一间,老宁的妹妹毛毛睡一间,老宁一直睡在客厅的沙发上的。那客厅的沙发是可以折叠的那种,晚上将靠背平放下来,就成了床。平日里倒没什么,老宁和妹妹都上学,住宿,家里显得很宽敞,但假期回来就不一样了,来了客人就显得更局促。
好在毛毛还没有放寒假,老宁的父母便决定让我去睡毛毛的闺房。
我多少有些犹豫,真是不好意思,我坚持要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我对老宁的父母说我已经感觉好多了,明天一早就可以坐车回家。可是,老宁的父母坚决不让,他们一定要坚持让我睡在毛毛的闺房里。
毛毛的闺房很洁净,里面透着一个女孩淡雅的追求,墙壁上贴着毛毛青春活力的大幅照片。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毛毛的照片,这个女孩的眉眼竟与丽娟非常相似!
其实,那个晚上我什么也没有想,我困得厉害,我太想睡觉了。在药物和红糖姜水的作用下,我全身酣畅淋漓地出了场透汗,将毛毛的被子都渍湿了。
几年之后,当我重返省城,第一次与毛毛面对面的时候,毛毛嬉笑着说,海子,你可是第一个睡我闺房的男人。
我同毛毛的第一次见面,不是在正式场合。而是在一个夜总会,我没想到毛毛也会出现在那种场合。自从在毛毛房间睡了一觉,我就对毛毛念念不忘了。对毛毛念念不忘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我看到了她挂在墙上的照片,照片上的毛毛狂野,性感,充满了活力。第二天早晨起床的时候,我好多了,我竟用了大约5分钟的时间仔细地端详着毛毛的照片,我凝视着她,忽然有种紧张的感觉。在这熟悉的感觉里,我看到的是与丽娟酷似的眼神。就在那一刻,我的心一再二,二再三地颤动,痉挛不停。我赶紧逃离出这个房间。
毛毛那时在商学院读书,去夜总会,是她体验生活的一部分。
用体验这个词,多少有些冠冕堂皇,但这无妨每个人对生活的态度。
这是一个傍晚,说是傍晚,其实也已经是晚上8点多钟的时间,这个时间,恰巧是城里夜生活刚刚开始的时间。我站在夜总会门厅的一个角落,等待大堂经理的到来。我是来结算水果款的。
灯红酒绿的序幕再次被拉开,夜晚是暧昧的粉色。这是我多年前一直涌在心口的奇怪的感觉。其实,我对色彩的感觉非常弱,初中时候,父亲曾拿给我一个检查色盲的小册子,我根本看不出上面隐藏在色彩后的图案和数字。以至于后来学车时,我对色盲测试惴惴不安,但没想到,当体检医生再次拿出一个小本子的时候,我却非常清晰地看出了那些隐藏的图案和数字。这是为什么呢?我又一次陷入迷茫的思考。
萨克斯的声音真令我陶醉。中心舞池头顶的灯光不断地变幻,舞池里跳舞的人的影子显得支离破碎。
客人陆陆续续地踏进门厅,身穿大红旗袍的迎宾小姐不断地躬身微笑问好,引导小姐胳膊平伸,右手掌优雅地摊开,五指并拢,在前面引领客人。
而在门厅之外一个完全用玻璃罩住被称为“鱼缸”的房间,却是另一道风景。我后来才知道,这个“鱼缸”的称呼,有着特别的道道。我看到好多男人走到那个“鱼缸”外边,往里看,然后报出一个号牌,旁边的迎宾小姐点头答应,然后推开鱼缸的门,就从里面走出一个小姐,与男人一起拥入豪华的包房。
因为已经与迎宾小姐厮混相熟,我试着走近“鱼缸”,往里一瞅,就被惊着了。这绝对是一个令男人们怦然心动的场景:透过一面奇特的玻璃,男人们可以没有任何心理负担,毫无顾忌地“审视”里面的四五十个小姐。这扇玻璃之奇在于厅里的小姐浑然不觉外面有男人在逐个“挑选”她们。迎宾小姐告诉我,这叫点杀美人鱼。她笑嘻嘻地对我说,海子,你也不妨点杀一条,我们老板会给你优惠的。
我面红耳赤,但眼睛意犹未尽,两眼继续透过那奇特的玻璃往里看。这些美人鱼,均二十出头,身段出众,个个丰乳肥臀细腰,穿着利索,全是大胆的装扮。什么叫秀色可餐,我还没吃晚饭,肚子早已饥肠辘辘,本打算待结算完水果款后,去吃自己喜欢吃的肉加馍,或再来一碗剔骨肉拉面,但现在却觉得肚子已经饱胀,丹田之处有股热气腾起,我赶紧离开鱼缸前。
这时候,一条美人鱼从鱼缸里走了出来。那个头势,那个打扮,让我一眼就有了感觉。其实,我刚才往鱼缸里瞅时,看到这个号,我的心就咯噔了一下,心想这条美人鱼,真是有些面熟。
恰恰在这个时候,这个女孩与我举目相望,双眼对视的瞬间,我敢一百个肯定地说,她就是毛毛!
警察就是在这个时候冲进夜总会的,是一群警察,好像突然间从这个院子里冒了出来,全部武装,上来就有人把住门口,防止人员外出,有些警察冲进了包房,还有些警察冲进了鱼缸。
我恰在此时站在门厅外,警察的到来我起先并没怎么惊慌,我是良民,所以有事也轮不到我头上,相反却有种要看热闹的感觉,但过了一会心里又懊恼无比,知道今日的水果款是结算不了了。我只是略闪一侧。但我看到,毛毛却是有些慌张的,当警察高举着手枪喊着都站住别动的时候,毛毛的腿明显有些发软,抖个不停。我没理会那个茬,我走到毛毛跟前,一把就把她紧紧地揽在了怀里,我说毛毛你怎么才来,我都等你好久了,我边说话,边腾出一只手抚摸她鼓鼓的胸部,将那个号牌麻利地摘了下来。
毛毛先是有些愣怔,脸红到了耳朵根,但随后坦然,竟配合起我来。毛毛说,对不起,我有点事情迟到了。我将头附在她的耳朵边,装作哈气的样子,小声地说,你是毛毛吧。她点点头。我说,我是老宁的同学,我叫海子。毛毛仰起脸,仔细地看着我,就笑了。
一个警察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他妈的,在这儿耍流氓?跟我们走一趟。这个时候,从楼下已经押下来一群人,男男女女个个衣衫不整,闪光灯噼啪乱闪,有人用手背挡住自己的脸。
那些鱼缸里等待钓饵的美人鱼,也不能幸免,被警察提溜出来。
我转过身去,面对着这个凶神恶煞的警察,很严肃地说,警察同志,你侮辱了我。
那个警察有些恼火,说你还敢顶嘴,看你就不是什么好鸟!
我指着毛毛说,我在谈恋爱,碍你们警察什么事了?我既没有耍流氓,也没有妨害公务,作为执法者,你有随便侮辱别人的权利?好,你带我走吧,你的警号我记住了,我会起诉你的。
你在谈恋爱?你在同一个小鸡谈恋爱?我看你们明明是在进行交易!带走!
警察同志,你不但侮辱了我,也侮辱了我的女朋友!请注意你的用词,并向我和我的女朋友赔礼道歉!
管它毬了,我既没有嫖娼,又没有任何嫖娼的意图,我二杆子脾气上来了,我他妈的还就不信这个邪了。
毛毛哭起来,哭得梨花带雨,纷乱人心。
那个同我一样二杆子的警察也有点束手无策。
这时候,一个领导走过来,询问了那个警察几句,然后微笑地对我说,对不起小兄弟,我们在执行公务,难免有些误会,请原谅。
得饶人处且饶人,政府给了我台阶,我就得下。我扯紧毛毛的手,说,毛毛咱们回家吧。守在门厅的警察竟没有拦我,我同毛毛上了一辆出租车。在车上,我让毛毛摸我的胸口,说毛毛你听,吓死我了,到现在还跳呢!
毛毛看着我,就要将嘴唇贴向我的嘴。我突然有种厌恶的感觉,我将脸别了过去。
毛毛再次哭了起来,这次是真的,嚎啕大哭,那个出租车司机边开车还边回头看。
到了毛毛家门口,我付给司机出租车钱,然后恶狠狠地吓唬毛毛说,你如果再去那地方鬼混,我就告诉你哥哥,让他打断你的腿!
这个夜晚,我好像喝醉了。因为天气闷热,我看到很多人都在护城河堤上,搭个凉席躺着纳凉,我也躺下了,后来就迷迷糊糊蜷缩着睡过去了。我是半夜被雨淋醒了。雨很大,伴随着雨的是轰隆隆的雷声和刺眼的闪电。
我被雨全身浇透,后来我就发烧,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我感觉在发烧的时候,我的记忆力空前的好,我记起了许多往事。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沉没在一个漩涡里,不断地有些波浪向我涌来,但很奇怪,只要一到快要将我没顶的那刻,这些波浪就退去了,如此反复不停。
我还看见了李顺,他在不远的岸边看着我,他还是那副眼神,吊儿郎当,又有些玩世不恭,他看着我沉没起伏在漩涡里,嘴角还隐隐约约挂着一丝笑容。我看见他,如看见一棵救命的稻草,我大声呼喊着,说李顺你救救我。
李顺摇摇头,好像还咕哝了一句什么,大概意思是说没有人可以捞你上岸,只有自己救自己上岸。
后来,他就消失了。我感觉我哭了,流了很多的泪,这是绝望的泪水,我如此孤独。
我想,我也要死了。
一天之后,医院里打点滴。这场高烧,烧坏了我的肺,使我的肺里留下了永久的一道阴影,还好,没烧坏我的脑袋。
医院里的。毛毛当然没有听我的话,她还是去夜总会当美人鱼,但她发现夜总会的经理在一个晚上因为我没有及时送水果而恼羞成怒,告诉财务不要结算我的货款。这个时候,毛毛挺身而出,她估计我一定是出什么事了,她先急匆匆地去一个水果摊买下了所有的水果,命令那个摊主立即送去;然后她来到我居住的出租屋。她拼命地敲我的门,喊我的名字,可是我那时已经听不见,我还在做那些稀奇古怪的梦,像是一场人生的回顾,我梦见了那么多的人,活着的,死去的,远离的,分手的,亲近的,偶遇的,一堆堆。当我想我快要死掉的时候,我就拼命地断掉这个念头,我想我不能死,我还要回家,见我的妈妈。于是要死的念头和不能死掉的念头就一直在我的左脑和右脑半球内冲锋,相撞,它们谁也制服不了谁,我觉得自己的头发已经直立起来,再过一会就会疯掉。实际是,我的全身被汗水塌透,我虚脱了。
毛毛没有敲开我的门,但她尖利的叫声惊动了楼下的房东,他探出头看了看毛毛,帮助毛毛开了门。毛毛看见蜷缩着像猫一样躺在床上的我,哭喊着扑了过来。
你不能想象毛毛是怎么背我下楼的,她是个娇小柔弱的女孩,却把我背在身上。是房东帮她把软塌塌的我放到了她的背上,我昏迷不清,只觉得抓住了什么,所以我就紧紧地搂住了她的脖子。我那时觉得我抱紧了一棵花树,桂花的香气扑鼻。
毛毛在下楼的时候,扭伤了脚,但她坚持着,直到找医院。
20
我同毛毛住在了一起。我那时候的状态非常可怕,就像一个溺水很久,几乎就要死去,却发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紧紧抓牢不肯放松的人一样。最初,我们是在白天互相用身体愉悦对方,永不停歇地做爱,虚脱了时光和一切。然后便是互相的厌恶,厌恶这彼此丑陋的身体和器官,我的内心就这样在悲凉中苍老。我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了梦想,我行尸走肉般苟活在这个世界上。白天在我的眼里无比的肮脏,就像这个城市弥漫在风中的灰尘,化工气体的臭味,拥挤在街头的汽车所排放的尾气一样。我想远走,或者说叫重新返回,返回我的故乡,那个宁静动人的地方,但我却又那么的不甘心,因为当年我是多么雄心勃勃地走出那个滨海小城。我把一个女孩湛蓝清纯的眼睛刻在了心里,我是带着梦想出门远行的。可是现在已经失去了一切。
我只有在夜晚才有精神,我在后来的日子里称自己为鼠人,我们活在城市不着眼的角落,并且是活在地下。我们怕见阳光,因为阳光容易刺痛我们的眼睛。我们在白天里哭泣,在夜晚放歌。我是鼠人,李顺也是鼠人,他比我更见不得阳光。
在那次我生病的梦里,我梦见了一个叫安然的女孩。我很奇怪我怎么会梦见这个女孩,实际上此前我根本没有见过这个女孩。这个梦里的女孩,眼睛里始终透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气,她的睫毛特别长。她在我梦里是同一场音乐一起出现的,滋滋尖叫不绝于耳,充满了悲凉和苍阔。我记得的就是这样一个场景,一个与音乐一起出场的女子。
就是那天,我和毛毛扯开窗帘,屋外强烈的阳光刺射进来,照在我们彼此裸露的身体上。当我在她身上要完成最后一个动作的时候,我的耳边出现了强烈的耳鸣,那是滋滋尖叫的音乐,巨大的头疼使我的身体像波浪一样荡漾起来,最后我被毛毛从身上掀了下去。
这个时候,门咯吱响了一下,一只全身金黄斑斓如虎的猫蹿了进来。我和毛毛愕然地望着它。好长时间我都没有反应,倒是毛毛随手扯过枕头朝猫扔了过去。边扔边哭着说,“你这狗东西也来欺负我。”那只猫却不慌张,喵了一声,转身不慌不忙地离开了。
我住在最顶层的阁楼,我直到最后也没有明白这只猫是从哪里来的。但我隐隐约约地感觉似乎有件事情要发生。且让我安心地等待吧,我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其实除了等待又能干什么呢?
这个简陋的小区,有很多的流浪猫,它们晚上齐聚楼顶,呼呼发情,如婴儿啼哭,打架,互相媾和,把居住在这个小区的人的欲望也调动了起来。这个小区是有几幢老楼组成的,居住在这里的多是外来人员,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小区内垃圾成堆,肮脏不堪,我如蚂蚁一样生活在这里,脑袋被理想烧坏了,裤袋里却没揣多少钱。
这只斑斓如虎的猫在黄昏时刻再次用身体打开了我家的门。因为在顶层,我的门从不上锁,这也是为了方便毛毛回来,我拿捏不准毛毛何时回来过夜。我不怕偷,也不怕被抢。我甚至有时恶作剧地想邂逅一场谋杀,而我最好是那个被谋杀的人。
当猫进来的时候,我正在狭隘逼仄的小厨房里忙活一顿简单的晚餐。我油炸了一盘咸刀鱼,小厨房里已经烟熏火缭,油烟呛人。当我将那盘咸刀鱼放到桌子上的时候,我意外地发现了这个不速之客。它正襟危坐在饭桌旁的椅子上,盯着墙壁发呆。墙壁上是一幅炭画,是一个流浪画家的遗作。这个流浪画家是我的前房客,据说在画完这幅画后,他从这座筒子楼的顶层跳了下去。很多无聊的日子里,我都会认真地端详这幅画,一些迷茫混淆不清的线条,两个夸张的男人和女人裸露的胴体,性器巨大,在黑色的线条中紧密地交集,密不透风。整个画面产生着巨大的张力,好像要把整座墙壁推到。一般是下午,我会从一场昏沉的午睡中醒来,我呆呆地坐着,阳光从西窗射进来,照在我的身上。我那个时候真瘦,身上肋骨毕现,阳光把我照成雕塑。阳光同我一样发呆,一动不动,晒得我头皮发麻,头发有股要被烤焦的感觉。后来它可能同我一样觉得无聊,就转移到了墙上,转移到了那幅画上。我看到空气中的灰尘在阳光中飘浮,透过灰尘,我分明看到那些线条动了起来,或者说是一对男女动了起来,他们在演绎死亡前最后的疯狂,这疯狂是以爱情为主题的。后来我看到有暗红的血从墙壁上渗透下来,那是我在夏天的晚上拍打的蚊子的血,连同三只蚊子的尸体,它们被完整地定在那对演绎疯狂的男女身上,恰好遮住了他们的私处。迈入死亡通道的都是天才,我恶作剧般地想,然后给这幅画起了一个名字叫《爱情受伤致死》。
在我端上那盘咸刀鱼之前,这只猫如大师般坐定。我在它的对面椅子上坐下,看着它。这个时候,它把目光从墙上移过来,我们互相对视了大约有10秒钟,它的眼睛晶莹碧透,亮如翡翠。它的胡须微微翘起,它的这份镇静简直让我顶礼膜拜。然而它有些不屑于对视我的目光,盯住了眼前的那盘刀鱼,然后很不客气地要用爪子去抓。我毫不留情地用筷子戳向了它的梅花状的蹄子。我说猫日的你还不要脸了呢。它却毫不畏惧,勇烈如壮士,到底将一块刀鱼抢到了嘴里,并很快地送进了肚子里。临末了,还用它的小舌头优雅地舔了一下嘴角。当然,它的矜持也就坚持了这么一会儿,就开始放浪形骸,凸现原型了。它三下五除二地吃完那盘刀鱼,然后从椅子上跳下来,很亲昵地用嘴叼住我的裤腿,往室外拖我。
我现在正跟着那只猫穿梭在街道上。城市的夜色在灯光的闪耀中就像一片潮水,到处都是匆匆的人流和车流,我看不清楚人们脸上的神色。我只是盯着在我眼前奔走的猫,它使我有些气喘吁吁狼狈不堪。还好,没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