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蝶在空中飞舞。
春日,和煦的南风,微微吹拂;明媚的阳光,静静倾泻。风和日丽,碧空如洗的午后,蝴蝶随风翩翩起舞,宛如被风吹落的花瓣。
宽阔草坪的一隅,树荫下的长椅;少女水汪汪的大眼睛,炯炯发光。在她茶褐色稚嫩的瞳孔中,蝴蝶那微微扇动的白色粉翼,仿佛是跃动在异度空间的精灵。
少女从长椅上站起来,迈着踉跄的脚步,追逐着蝴蝶。
蝴蝶似逃似戏,时而高高飞起,时而又向少女的脚下俯冲而降。最后,蝴蝶婀娜的身躯停落在泛着新绿的树根处。
少女悄悄地蹲下身,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蝴蝶的粉翼。突然——小小的蝴蝶不知被什么东西瞬间掳掠而去。少女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一股绿色的狂暴意志牢牢地控制着蝴蝶,少女看到了那邪恶的巨大怪物。
蝴蝶一直挣扎着死去。食肉昆虫挥舞着强韧的巨螯“哧、哧”地撕碎了蝴蝶的粉翼。面对猎物,它眼睛无神,只有下颚机械地来回开合……
少女又发出一声惊叫。
她在地面拼命地搜寻,随手捡起一个石块,发疯般地将石块高高地举起,然后狠狠地砸下。一下、两下……
昆虫被砸烂了,圆鼓鼓、肥嘟嘟的大肚囊也裂开了花。突然,从那破碎的肚囊中咕咚咕咚地爬出了一条黑不溜秋的寄生虫。
少女再次举起石块,狠狠地砸着。一次,又一次……直到那个生物完全失去了原形。
——隐约听到有人呼唤她的名字。
“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
(姐姐……)
“吧嗒”一声,沾满昆虫尸体残骸的石块从少女的手中滑落。
同时,传来一股隐隐的钝痛。她紧握石块的手掌疼痛不已。
少女凝视着自己的手。
晶莹剔透的肌肤已经破裂,鲜红的血正一滴一滴地往外渗。
少女歪着头,似有所思,稚气未脱的嘴角渐渐荡起一丝浅浅的笑意。
从粉红色的手指到指甲,从手腕到小臂,鲜红的血在静静地流。
第一章 魔女学园
1
“咦?好像什么时候见过。”
“怎么想不起来呢,是很久以前的事?还是最近梦中留下的记忆?”粉红色的雨伞下,亭亭玉立的冴子怀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心情默默地伫立着。
细雨如雾,迎风斜舞。远处是幽幽的群山,苍翠欲滴的森林。在这里,看不到一户人家。
冴子慢慢转身,继续抬眼望去。
一栋古色古香的砖瓦结构的西式洋楼蓦然跃入眼帘,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异国的修道院。古旧褪色的红砖墙上镶嵌着精巧的白色拱形窗。楼房四周全是茂密的树木,遮天蔽日。
大门门柱也用红砖修建而成。右侧门柱上镶嵌着一块青铜牌匾,牌匾上雕刻着“圣真女学园高级中学·圣真学生公寓”一行浮雕大字。
好像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见过。总有这样一种感觉,一种模糊的记忆,也许以前根本就没有见过,可是,莫名其妙地就有这么一种强烈的感觉。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似曾相识?)
“看到这么古老的建筑,你一定大吃一惊吧。”与冴子并肩而立的一位身材修长的女士说道。
“这座建筑是大正元年建校时修建的,尽管很古老,但是经过多次修缮,内部的设施还是相当现代化的。”
得意扬扬地说这番话的女士名叫宗像千代,虽然已经五十四岁了,但从外表一点也看不出来。她的头发乌黑而蓬松,尽管脸上的皱纹隐约可见,但面部皮肤却一点都不松弛,端庄的脸庞隐隐地散发着凛凛的威严。特别是从高档金丝边眼镜后面透射过来的那种眼神,犀利得近乎冰冷。
“以前也和你说过,”她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威严,“以前你一直在公立高中走读,初来这里,你可能会觉得这所学校的教育方针、校规以及老师的态度等都过于苛刻,处处受约束、不自由。这一点你一定要有思想准备。”
“是!”
冴子惴惴不安地点头答应着,眼睛却注视着自己紧握伞柄的指尖。
“不管怎么说,你作为我们宗像家的女儿,我欢迎你的到来。不过,你也一定要时时刻刻注意自己的言行,千万不要给宗像家丢脸。”
“是!姨母。”
(千万不要给宗像家丢脸……)
在红色伞影的映照下,冴子的手指被染成了一种颜色。
(啊?红色……)
“我现在有事要去学校,一会儿你要听从公寓接待老师的安排。”
“是!姨母。”
“对了,冴子!”
“啊?”冴子抬头仰视着宗像千代。
“记住!在学校不要叫我姨母。你应该清楚,这里是学校,不是在家里。公、私一定要严格区分开来,明白吗?”
“——噢,明白了。”
避开直视自己的视线,冴子再次低下了头。“是,校长。”
“好,你要努力!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找我,可以直接去我办公室,晚上的话,可以往我家里打电话。现在,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了。”
一丝微笑刚浮上嘴角,宗像千代就敏捷地转过身,一头钻进了那辆正开着车门等待她的黑色进口轿车里。
伴随着发动机的微鸣,汽车飞驰而去。沿着缓缓的坡路爬行二百多米后,汽车向左转弯,接着消失在高大的校门之中。
目送汽车远去后,冴子轻轻地叹了口气,将手提箱换了一下手。
圣真女学园高级中学·圣真学生公寓
冴子再一次凝视着这一行刻在门柱青铜牌匾上的字。
相里市位于关东平原的边缘,从东京出发需要换乘几次火车,需要两个多小时。这是一个可以远眺三国山脉(1),只有五万人口的小城市,而这所学校位于市郊靠近山脚的地方。
“圣真”是一所相当有名的女子高中。在今年夏天宗像千代来访之前,冴子就听说过这所学校。严格的教育理念是这所学校的招牌。学校的特色是小班制和全寄宿。据说,过去这是一所专门招收关东地区名门贵族家千金小姐的名校,现在的实际情况到底如何暂且不论,但一提起“圣真”这个名字,首先联想到的一定是“贵族女子名校”。默默地站在原地,冴子又发出一声叹息。不知为何,她此时的心情无比沉重。
从校门延伸出一条细长的林荫小路,小路的尽头就是公寓的正门。
冴子慢慢地踏上了那条林荫小路。不管心情多么郁闷,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
现在,自己是幸福呢,还是不幸?——不知道。
自己所期望的是什么?自己所担心的又是什么?——也不知道。
此时此刻,冴子唯一清楚知道的就是,对她来说,最大的谜团,不是别的,正是她自己。
2
“是和泉冴子吧!”
刚蹑手蹑脚迈进公寓的大门,冴子突然听到一个异常尖厉的女高音。她猝然一惊,蓦地停下了脚步。
门内一片幽暗、寂静,让人联想到空荡荡的教堂。借助镶嵌在大门两侧彩绘玻璃透射进来的微弱光线,冴子瞪着惊恐的大眼睛四处张望。
进门后,好像是一个大厅。在幽暗深处,一个人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是和泉冴子吧?不是吗?”
“是的,我是……”
看不见对方的脸,只有冰冷的声音肆无忌惮地在空中回响。“校长没和你一起来?”
“是的,她去学校了。”
“哟,是吗!”
声音的主人一边从幽暗深处向冴子走来,一边说道:“就在那里把鞋脱掉,换上拖鞋。鞋架在那边——你穿左侧最下面那双。”
不容分说的命令口气。
冴子遵照指示换上拖鞋,并把脱下来的鞋放进一大排鞋架中指定的位置。
“到这边来!”声音命令道。
换好拖鞋,冴子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幽暗的光线,开始仔细打量对方。原来是一个非常矮、非常矮的中年女人,比身高只有一米五五的冴子还要矮几个档次。微微发胖的身躯穿着素净的短裙和衬衫,上面托着一张没有化过妆的猿猴似的脸,梳着男人似的短发,一双犀利的小眍眼正估价似的打量着冴子。
“我姓原,是你的生活指导老师,教数学。请多关照。”没有一丝暖意,金属般的冰冷声音。
冴子有些惶恐,低着头,默不作声。
“不擅交际的性格啊。”女教师轻轻地抽了一下鼻子,“唉,好吧,先坐下来。”
冴子战战兢兢地坐在了指定的沙发上。
这时,冴子才注意到沙发是豪华的布艺沙发。白色的墙壁上挂着伦勃朗风格的油画,高高的天花板上,垂吊着一盏巨大的水晶灯……这些奢华的装饰放在学生公寓的一角,不禁使冴子产生了一种怪怪的违和感。
突然,原老师的手伸向冴子。想干什么?冴子还来不及细想,那只手就一把狠狠地抓住了冴子的栗色长发。
“啊——”
(干什么?)
原老师毫不客气地揪起头发,把它提到了冴子的鼻尖处。“这卷儿是烫的?”
“不是!”
疼痛使冴子不由得叫出声。
“哼!”
原老师再三抓起头发查看,最后终于“啪”的一下撒开了手。
“严禁烫发!头发是自然卷的要提供书面证明。染发也绝对禁止!你的头发怎么有点发红?”
“是天生的。”冴子细声答道。
“这个,也需要你的监护人提供证明。”
随后,原老师一边擦着扁平的鼻头,一边把身体靠到沙发背上,用目光向前面的茶桌处示意。那里放着一本黑色皮质封面的手册和一本紫色小册子。
“那是《学生手册》和《校规集》。好好学一学。圣真女学园是有着优良传统的名校,在这里就读的都是尊贵人士。如果你还以为这里和你以前的学校一样,那可不行。我们学校的学生都会很自觉地遵守学校的各项规定,你听明白了吗?”
“是。”
“制服已经准备好了,在你的房间里,和你提前托运过来的行李放在一起。去学校的时候一定要穿制服,外出的时候也一定要穿制服。你读了《校规集》就会知道,按照规定这里只允许周末外出,而且需要班主任的批准。私自外出视为逃跑。”
(逃跑……)
“随身物品就这些?”
女教师将目光移到手提箱上。
“是。”
“打开!”
“啊——”
冴子顿时说不出话来。刚才这个人说什么?
“没听见吗?”
“嗯——那个,您是说把手提箱打开吗?”
“你还有其他可以打开的东西吗?”
原老师的小眼睛“啪”的一下翻了个白眼。“有些东西不允许带进宿舍。别磨磨蹭蹭的,快打开!”
冴子提起手提箱,把它放到茶桌上打开。原老师粗鲁地翻动着满箱子的衣物。一会儿,“噌”的一下抽出一条蓝色牛仔裤。
“牛仔裤禁止带入。这个也不行,还有这个,这个。”
结果,运动短裤和紧身衫都被挑了出来。甚至还有去年冬天自己辛辛苦苦织的黄色毛衣和今年春天朋友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绒毛小猫玩偶……
“别的——好像没了。当然化妆品和花哨的装饰品也绝对不允许带入。收音机、录音机也不行。漫画也不行。杂志和书籍之类的,只能带学校允许的。每周都会抽查一次随身物品。”
原老师把搜出来的东西夹到腋下,“啪”的一下关上了手提箱。“这些会给你寄回家里。好了,走!带你去你的房间。”
说完,原老师站起身,推开门厅内侧一扇陈旧的木门,带着冴子走进了一个更加幽暗的走廊。
“两人一个房间。同寝室的同学正在上课,你见不到。快点换好制服,班主任会来接你。”
公寓内看不到一个人影。现在是上课时间,看不到人影是理所当然的。可是这种奇妙的冷清和凝滞的空气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在这种幽暗之中,仿佛有幽灵在飘荡。
跟在原老师的身后,顺着宽阔的台阶爬上二楼,冴子忽然有一种囚犯走向监舍的感觉。看着数学老师摇晃着矮墩墩的肩膀、急匆匆走动的背影,冴子不禁联想起丑陋的狱卒。
长长的走廊,铺着深红色的地毯。走到尽头,向右转,还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两侧排列着一扇扇黑色的房门。
“这间。”原老师终于停下脚步,指着一扇门说道。
房间靠近走廊里侧的尽头。室。
“我下节有课,先走了。你早点准备好。”
“啊,是!”冴子终于松了一口气,马上回答道。
原老师刚要掉头往回走,又突然回头说道:“托运过来的行李已经检查过了。”说完,若无其事地快步离去。
冴子感到脊背一阵发凉。她一头钻进房间,锁上门,此时此刻,仿佛全身的汗毛都在一根一根地倒竖。泪水一下子涌上了眼眶。
(这里的老师,都这样吗?)
冴子脊背紧倚着房门,轻轻地擦拭着眼泪。
(好像有一种被仇视的感觉。)
她曾听说这是一所异常严格的学校。冴子想起了当初她把转学的消息告诉给之前的高中好友时,从她们口中冒出来的话。
——圣真女学园?那么苛刻的地方!
——对你深表同情!
虽说不是被宗像千代逼着来的,而且自己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
冴子的确感到有些异常!至少这里和冴子所理解的“正常”世界差距太远。
过了好久,冴子才平静下来。她一边深呼吸,一边打量着房间。房间很古老,但很宽敞。正面是一扇古典式的白色对开窗,左手边放着两张外国电影中经常出现的欧式古典风格的床。靠门这张床上放着几个纸箱。冴子走到床边,弯下腰,打开纸箱。
里面叠放着整齐的制服。夏装是衬衫和短裙,冬装是西服套装,春秋装是连衣裙。(——现在该穿哪套呢?)除了夏装的衬衫是白色的外,其余都是稳重的黑褐色。
纸箱内的东西不只是这些,还有对襟毛衣、风衣、体操服、帽子、书包、鞋、短袜……这些是宗像千代特意为她准备的呢,还是所有这些东西都是学校指定的统一用品?
冴子的手从这些用高档面料做成的衣物上“嗖”的一下抽了回来。
现在自己所接触到的所有东西都是冰冷、没有人性、令人恐惧的。那位老师、这栋建筑……还有这个房间,虽然外表很整齐、干净,但却散发着一种阴郁的气息,令人毛骨悚然。
高高的天花板,光光的地板。窗户的右侧是盥洗池,可是,就连陶瓷面盆那光滑白润的颜色,在冴子看来也隐隐透着一些阴影,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衣柜、书桌,每一件家具都古色古香,也许,普通的女孩子会陶醉于这样的环境。制服也是一样,很高档、很时尚,可是,冴子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突然,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
“啊,来了——”
冴子的身体瞬间僵硬了起来。她朝着门的方向窥视。是原老师折回来了,还是班主任老师来了?
“可以开下门吗?”
听起来不是原老师的声音,是一个温柔、圆润的声音。
冴子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尽管如此,她的面部表情依然紧张僵硬。她走向门口,打开房门。
一个穿着灰色衬衫、灰色短裙的娇小女人站在门前,五十岁左右的年纪。花白的头发束在脑后,端庄的脸庞使人联想起她年轻时的美貌,然而,细碎而深刻的皱纹又让人一眼就看出她今生的辛劳和无法抹去的沧桑。
“是原老师告诉我的,所以特意来和你打个招呼。”女人用一种怯怯的眼神看着冴子。
“我是三号楼的宿管员,叫山村丰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和泉,叫和泉冴子。”
“噢!是和泉冴子同学。”
宿管员好像在口中咀嚼食物一样,反复念叨着和泉冴子的名字。
“初来这里,一定很不习惯吧。加油啊!我的房间就在这栋三号楼的一层,下台阶后的正对面。如果公寓生活方面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可以随时去我房间问我。”她以一种缓慢而没有起伏的语调说道。
“好的。嗯——”
“有什么事吗?”
“您刚才说三号楼?”
“啊——从公寓正面入口的主楼穿过来后,并排有三栋学生公寓楼。最西边的这栋就是三号楼,二年级的学生都住在这栋楼里。每栋楼都有一名宿管员。”
蓦地,山村丰子那刚刚看起来还茫然若失的眼神,突然间闪现出一股不可思议的光芒,瞳孔变得又大又圆,仿佛正在向里面连续不断地吸着什么。那个瞳孔直直地凝视着冴子,好像一刻也不愿岔开。
“怎么了?”
“没,没什么。”
“有点累了吧。”
山村丰子向前一步,贴近冴子,像是要仔细查看冴子的脸。一股暖暖的气息扑到冴子的脸颊。
“你的脸色很不好。是不舒服吗?”
“没——没关系。”
冴子有些不自在,不由向后退了一步。山村丰子略一蹙眉,嘴角的肌肉又马上放松下来,露出了微笑。
“对不起,我多管闲事了。”
“不,不是那个意思……”
“啊,对啦。左侧最里边那个门是卫生间和浴室。傍晚之后才有热水。要注意身体,不要勉强硬撑啊。如果身体不舒服了,不要客气,可以跟我说,也可以跟任课老师说。”
“好,谢谢。”
冴子一边回答,一边露出一个不自然的笑脸。
3
冴子从没有见过如此阴郁的教室。
坐在这里的学生或许没有这种感觉,然而在冴子看来,这里确实缺少一种教室里该有的生气。
宽敞的房间,亮着若干盏荧光灯。尽管如此,整个空间还是显得微微发暗。房间内摆放的桌椅不足四十套,桌椅之间的间隔很大,一律是穿着同样款式白色衬衫的少女们。她们直直地挺着腰板,将双唇全部紧闭成一字形状,面无表情地、静静地、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射向冴子。
站在讲台旁的冴子,本就娇小的身躯不自禁地又缩了一圈,视线无力地滑落到地面,柔弱的膝盖似乎都在颤抖。
“这位是新来的转校生——和泉冴子同学。”
班主任古山老师把和泉冴子介绍给全班同学。古山老师的年龄往小了猜,大概是三十刚出头的样子。她的脸色很苍白,毫无血色,就像戴了一副能面(2)一样,体形修长而枯瘦。然而,与她柔弱的体形正相反,冴子觉得她的说话方式、语气都与刚刚在公寓里见到的原老师有一个共同点——刻板冷漠。
“……她和高取惠同学住同一个房间。高取惠——哎,高取惠呢?”
午休过后的第五节是英语课,古山老师这时才突然发现高取惠同学不在教室。
“没交请假条吧。她上午来没来?班长!”
“到!”坐在右边最前排的一位同学应声答道。瞬间,在微暗的教室中,“唰”的一下所有的目光又都集中到那里。乌黑油亮的头发在眼睛上方剪成齐刷刷的刘海儿,那是一位让人目瞪口呆的美少女……
“上午的课,她都还在呢。”
那个被称作班长的美少女,用清脆洪亮的嗓音回答道。
“是吗?”古山老师细细的眉毛勾成一个锐角,“真愁人。”
就在此时,教室后面的门砰的一声被打开。冷冰冰的目光又齐刷刷地集中到那里。
“对不起!我迟到了。”
一个梳着短发的矮个儿少女走进来说道。她似乎就是高取惠。“高取惠同学!你为什么迟到?”
古山老师严厉地问道。
“是,嗯——”
少女略显一丝狼狈,然后马上直视老师的脸。“我身体不舒服,去医务室了。”
“课后我会去确认!现在好了吗?”
“是,好多了。”
“归座吧!”
随后,古山老师又重新指着冴子说道:“高取惠同学,她叫和泉冴子。从今天开始和你同住一室。她可能有许多情况不熟悉,请你多帮帮她。”
冴子对着高取惠轻轻地点了一下头,然而,坐在后排座位的高取惠却没有丝毫反应,只是歪着头默默注视着冴子。
此时——冴子感到有一种莫名的东西涌入教室。是什么呢?一种无声的骚动(骚动?),而且,其中似乎还暗藏着白茫茫刺骨的寒意……
冴子抬起头,扫视一眼整齐端坐的同学们。她们安静的眼神似乎没有任何的变化。可是……
(是我神经过敏?)
冴子缓缓地合上了眼睑。
(我是不是过于神经质了?)
“和泉冴子。”
听见古山老师的声音。“怎么啦?”
“没……对不起。”
“你的座位在那儿。第一排,班长城崎绫的邻座。在没领到教材之前,你先和她一起看。班长,你不介意吧。”
黑发美少女默默地点了点头。那张像日本玩偶娃娃一样端庄秀美的脸庞对着冴子微微一笑。
冴子也向她点头致意,然后又将眼睑轻轻地合上。(——骚动渐渐平息。)
冴子偷偷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古山,然后再一次扫视教室。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在古山老师的催促下,冴子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她集中精力,想把刚才那种奇妙的感觉再一次从教室中拾起。然而,毫无效果。教室里依旧是那种寂静、冰冷、凝滞的气氛。
(果然是我神经过敏。)
刚才那种骚动的感觉,其中充斥的绝不是友善,而是异常寒冷、令人讨厌的感觉(敌意?憎恶?)……果真如此的话,那是为什么?
冴子撩起垂在额头的刘海,擦着额头上的汗水。心脏“扑通扑通”的跳动声,听得清清楚楚。
“心情不好还是身体欠安?看你的脸色不佳。”邻座的少女——城崎绫仔细地审视着冴子的脸。
“啊,不……”
(咦?这个人的措辞。)
“不要紧,没什么。”
随后,老师宣布上课。古山老师开始朗读课文。准确、圆润的发音,流畅、自然的语调在教室内回响。
(就像语音教室里的录音磁带——小玄老师可没有这么好。)
冴子不禁想起了以前的高中英语老师。
手中的教鞭就像挥舞的指挥棒,嘶哑的嗓音在声嘶力竭地叫喊。一生气就将手中的粉笔飞出。尽管粉笔头横飞,但学生们私下的悄悄话却屡禁不绝。甚至,用签字笔书写的五颜六色的小纸条还会不停地在书桌间传来传去……
怀着郁闷的心情,冴子侧耳倾听。
而这里,在没有一丝杂音的教室里,只有古山老师那金属般硬质的声音在飘荡。其他什么也感觉不到(除了寂静)。静,出奇地静,仿佛坐在这里的学生都是没有生命的玩偶。
(我所理解的教室,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
冴子忽然感觉眼前一片模糊。回荡在教室中的古山老师的声音如耳鸣般,“呼”的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冴子紧紧地咬着干燥的嘴唇。
4
下课铃响了,古山老师走出教室。教室的各个角落立即响起低沉的嘈杂声。学生们三三两两地离开座位……
很快,几个学生就把城崎绫的座位围了起来。
“和泉同学,你来自哪里?”城崎绫问道。
似乎就是在等城崎绫开口,围过来的少女们霎时把目光都转移到了冴子的脸上。
“从东京来……”冴子吞吞吐吐地答道。
“这么说,之前你是在东京读的高中?”
“是的,在荻洼附近。”
“我家也在东京。在成城。”
说完,美少女绽出灿烂的笑容。
“好怀念啊。只可惜,在这里只有休长假的时候才能回家。”
冴子也缓缓地回给她一个笑脸。
好久没和同龄少女说话了,冴子多少感觉到一些轻松的气氛。可是——
城崎绫——她的说话方式和口气怎么听都感觉有点做作,根本不像和自己同时代少女的语言。还有,聚集在她周围的少女们都集体保持沉默。(为什么谁也不和我搭话?)仿佛她们在听城崎绫和冴子谈话的同时,在对她进行某种鉴定。
和城崎绫又闲聊了三两句,这时,一个从外面走进来的学生报告说:“老师来了。”
然后就一溜儿小跑回到座位。
(这么快就上课了?)
冴子有点纳闷,离第六节上课还有好几分钟呢。城崎绫凑近冴子的脸边,悄悄耳语道:“这位老师总是提前五分钟进教室。”
冴子向教室门口望去,在公寓刚刚见过面的教数学的原老师正耸着低矮的肩膀站在门口。
“我是不是跟你们说过!课间休息时间,可不是给你们玩的!”
伴随着尖厉的女高音,原老师手中长长的教鞭不停地敲打着黑板。“没事儿的同学轻一点回到座位,预习!怎么总是这种放暑假的心情!”
咕咚咕咚,桌椅在一阵低鸣之后,安静了下来。在一片安静之中,上课铃声响了。
原老师站在讲台上,用犀利的眼光扫视着全班同学。她的目光捕捉到冴子的脸,一下子停了下来。“和泉冴子!”
冴子的身体顿时抖了起来。原老师大步走到冴子身边。“为什么不把头发扎起来?”
“哎……?”
教室里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冴子身上。“叫到你的名字,还不站起来!你想坐着和尊长讲话吗?”冴子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
“校规规定,在学校内,发不过肩。如果头发超过肩膀就一定要扎起来或者绾起来。”
“啊,对不起,我不知道。”
“不知道?”
原老师使劲皱起短粗的眉毛,对冴子怒目而视。“怎么回事?发给你的《校规集》中不是写得清清楚楚吗?”
“对不起!”
面对不容分说的口吻,冴子只能低头认错。“我还没看呢。”
“不要找借口,把手伸出来!”
“啊?”
“我说把手向前伸,手心朝上,对,就这样……”原老师一把抓起冴子那细细的手腕,向前拉出。
“啊!疼!……”
一阵撕裂空气的尖啸声划过半空,原老师高举的教鞭,“啪”的一下抽到冴子的手掌心。剧烈的刺痛!冴子惨叫一声,手也条件反射地抽了回来。
原老师依然瞪着冴子。
“今天回到宿舍,马上把《校规集》看一遍。不需要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你吧?”
(太过分了。)
冴子看着自己的手掌,被抽打的地方已经肿了起来。“回答!和泉冴子。”
“是!”
“有什么不满吗?”
冴子轻轻地摇了摇头。
“很好。记住,下次再让我发现,我就把你的头发剪掉!”
丢下这句话,原老师返回讲台。冴子无精打采地坐下,将一声长叹咽到肚中。
5
只要原老师站在面前,冴子就感到恐惧,无比的恐惧。整堂课,她都一直提心吊胆,生怕那个尖厉的女高音不知何时再次叫到自己。直到下课,原老师走出教室后许久许久,那种令人痛心的紧张心情还没有放松下来。
很快,刚才那些少女又重新聚集到城崎绫的周围。“我们一起回公寓吧。”
城崎绫招呼着冴子。冴子终于鼓足力气,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跟着她们走出了教室。
有高高钟楼的那栋建筑是办公大楼,与其并肩相邻的这栋是教学大楼。由于一个年级只有一个班,在校生人数非常少,因此整个教学区的建筑也都是由优雅舒适的二层小洋楼构成。建筑风格和学生公寓一样,都是古色古香的红色砖瓦建筑。由于学校允许穿鞋进入教学楼,因此教学楼内的木地板在漫长的岁月中经过一次又一次地反复涂刷,从内部渗透出来的油脂就像流淌出来的煤焦油一样乌黑油亮。
雨停了。从朝西的走廊窗口,伴随着夏末的阵阵凉风,射进一缕微弱的阳光。外面传来少女们轻快的说话声和爽朗的笑声……这个校园内,总算有了一些学校应有的生气。可尽管如此,冴子依然隐隐感到有一种阴森抑郁的凝滞气息在四处游荡。
在二楼通向一楼的台阶前,城崎绫停住了脚步。“看来,我得先把大家介绍给你。”
说完,她转身面向跟在她身后的少女们。
“——桑原加乃。”
这是一位中等个儿,苗条匀称的少女,给人一种落落大方的感觉,容貌中透着一种古典美。长而柔顺的头发用一条黑头绳扎起来,垂在肩头。
“——关绿。”
这是一位身材消瘦,满脸雀斑的少女。脸长得有点像男孩儿。身材虽然瘦小却透出一股聪明伶俐的劲头。红褐色的头发满是顽固的自然卷。她戴着一副银边圆形眼镜。
“——中里君江。”
与关绿正好形成强烈反差,这是一位高高胖胖的少女,红彤彤的大脸庞上长着一双小眯缝眼。圆圆的鼻头、厚厚的嘴唇,给人一种强悍的感觉。
“还有,堀江千秋。”
她身材修长,是这几人中个子最高的少女。齐肩的黑发,长眉大嘴,下颌微微突起,和其他少女相比,她看起来更稳重一些。
介绍完这四个人,城崎绫又重新面向冴子。
“请允许我再做一次自我介绍,我叫城崎绫,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她的个头比冴子高一些。
“请多关照!”冴子说完这句话,恭恭敬敬地低下了头。城崎绫以灿烂的笑容接受了冴子的敬礼,然后带头向楼梯走去。
(桑原加乃、关绿、中里君江、堀江千秋……)
冴子在心里默默地重复着四人的名字,可不知为什么,总有一种和她们不太融洽的感觉。
刚才在做介绍的时候,这四人都只说了“初次见面”这同样的一句话,而且四人的表情和举止都有一种奇妙的相似感,不,是出奇地相似!
当然,这四人的长相、体形、声音等完全不同,可是(怎么回事呢?)——嘴角的微笑、文雅的举止(……相似)……每个人都是一样,一副“大小姐”的礼仪……
啊,原来都像城崎绫。冴子忽然意识到。
是心理作用吧。也许是因为城崎绫——她的美貌、她的措辞,给自己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感觉吧。
她们走到室外。
雨后的天空,灰色的云正向远方涌去。回首远望,校舍就像一座豪华的公馆——古旧的红砖墙、白色的拱形窗。眼前,成排的树木舒展着腰肢,精心修整过的绿化带很是精巧,远处是淡墨色的群山和笼罩着校园的深绿色丛林。
“今天吓坏了吧,和泉同学?这里的校规超严厉的。”小瘦子关绿搭话过来。
“是,和以前的学校完全不一样。果然——”
“原老师是最严厉的。她对谁都那样,你不要太在意。刚来就挨了一顿打可能会觉得郁闷,时间一长你就知道啦,那老师就是那个德行,什么忘交作业啦,考试成绩不好啦,只要被她抓住一点把柄,她都会那样对待的……”
“关绿!不要在背后说老师坏话!”城崎绫说道。关绿立即用手把嘴堵住。
“啊,是!对不起!绫大小姐。”
(绫大小姐……)
冴子吃惊地望着城崎绫。城崎绫那白皙透明的脸颊依然保持着微笑的表情。
“不管多么严厉,既然校规这样规定了,那我们就应该严格遵守。如果触犯了校规,受到惩罚也是理所当然的。对于老师们来说,她们也不是因为憎恨我们才斥责我们。桑原加乃,你怎么认为?”
桑原加乃不停地用手指从上到下抚弄着她扎起来的长发。“是,正如绫大小姐说的那样。”
(大家都是同样的说法……)
“中里君江,你的想法呢?”
“正像您所说的那样。”
(同样的说法……)
从教学区到公寓有一条小路,穿过一片幽暗的榉树林,是缓缓的下坡路。中途比较陡峭的地方铺设了工整的石阶。
走了一会儿,小路前方出现分岔口。城崎绫停下脚步,说道:“从这里向右走,是教师公寓。”
教师公寓可能离得比较远,从这里看不到任何大楼的踪影。“高取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冴子忽然想到这个问题,就随口问道——“啪”的一下,五个少女同时停下了脚步。在短短的一瞬间,出现了一阵微妙的沉默。
“稍微有点古怪。”
城崎绫回答道。她的语气似乎有些吞吞吐吐,话中有话。
“你很快就会了解的。不谈这个,和泉冴子,到我房间喝点茶吧。”
“谢谢了——不过我必须得先回去学习《校规集》,不然的话,说不定马上还会遭到惩罚。”
“是啊。”
城崎绫以一种冷漠的口吻说道:“那么,就再找机会吧。”
冴子随着城崎绫她们熟悉了一遍公寓后,双方分手离开。尽管和她们相处时感觉有点不自然,但不管怎么说,能够遇到愿意和自己接触的同学,多少还是有种庆幸的感觉。
和自己同室的少女——高取惠,还没有回来。冴子没有整理东西,想把它推到以后再说,而是迫不及待地捧起了《校规集》。
越往下看,越是叹息不断。条款的数量多得令人头疼和恐惧。
《校规集》详细地规定了在教学区、公寓区的全部生活以及外出时涉及的各种场合所必须遵守的行为准则。这时,冴子才知道原来和制服放在一起的所有物品都是“学校指定”使用的东西。
“看一遍根本记不住嘛。”
伴随着叹息声,冴子喃喃自语道。冴子把小册子扣在书桌上,将疲惫的身躯一头扎到床上,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千万不要给宗像家丢脸……)
这所学校的校长,也是自己的姨母——宗像千代说的话,不知不觉地给她施加了很大的压力。
——我希望一切如故,什么也不想知道。(本来也没想知道……)
已经住惯了的荻洼的那个家,还有当中学老师的憨厚父亲,还有一直疼爱自己的温柔的母亲……这一切,回想起来似乎都成了遥远的过去。结果,结果一切都变成了虚幻。短暂的过去、虚幻一样的现实……
眼泪,潸然而下。
6
冴子再次见到高取惠,是在吃过晚饭,从食堂回来之后的事了。
食堂在公寓一层,从门厅进来后顺着走廊右拐,一直走到头就是。宽敞的就餐大厅可以容下全校的学生。华丽的吊灯、厚重的红木大餐桌,这里的装修陈设以及使用的餐具,与冴子心中“学校食堂”的印象大相径庭。
两三个教师模样的女性混杂在众多学生中,正用犀利的眼神巡视着各张餐桌,观察着就餐学生们的一举一动——原来是在监视啊。
冴子拘谨地坐在桌边,一边战战兢兢地向四周窥视,一边迅速吃完了晚饭。当然,她根本不知道饭菜的滋味。其他学生吃完晚饭后,大部分都会留下来继续喝点茶什么的,而冴子却一点心情也没有。
她逃跑似的离开食堂,快步穿过昏暗的走廊,回到房间时,看到一个少女正躺在床上看书。
“晚上好!”
冴子一边看着默默仰视自己的少女的脸,一边笨拙地打着招呼。高取惠用镶嵌着浓密睫毛的乌黑大眼睛盯着冴子。
“我是和泉冴子。以后请多关照!”
高取惠的瞳孔像一汪深邃湖水,有一种说不出的神秘。
她依然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冴子的脸。
——如果她不和我说话,我该怎么办?从房间里逃出去?正当冴子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高取惠开口了。
“好大的眼睛……好神秘的容貌。怎么?没有人这样说过你?”望着冴子目瞪口呆的样子,高取惠的眼睛一下子变成一条可爱的细缝。
“你准备就这样一直粘在门上吗?”说完这句玩笑话,她从床上下来,“喝红茶吗?我有法国馥颂(Fauchon)。”
“——谢谢。给我来一杯吧。”
“杯子!你带杯子来了吗?”
“带了。”冴子离开门口,走向放在床上的行李。
“行啦,别找啦,用我的吧。你最好先把行李收拾好。说不定那个原老太婆明天就来检查呢。”
听到原老师的名字,冴子的身体马上颤抖起来,急急忙忙开始整理纸箱。
“右边那个衣橱是你的。下面第二层那个整理柜你用吧。洗漱用品放到这里。”
高取惠靠在盥洗池旁,一边看着冴子,一边指着头上的梳妆架。旁边的小桌上,电热水壶开始发出令人愉悦的沸腾声。
“——你为什么这个时候转学到这里来?”
高取惠一边沏着茶,一边询问道。冴子停下收拾行李的动作,全身僵硬。
“因为——”
“这几天,一定会有人问你这个问题。当然你也早有思想准备了吧?”
“是因为我被这里的亲戚收养,所以才……”
高取惠瞪大双眼。“那么,你父母……”
“不,不是那样……”
那是两个月前——进入七月份,马上就要开始期末考试的时候。有一天,她从学校回到家,忽然看到家门口停着一辆从没有见过的轿车,一进家门,就看到了母亲那悲伤的眼神……
家中的客人,就是宗像千代。这是你的亲姨妈,妈妈这样介绍道。冴子一下子就蒙了,在她的记忆中,这个女人的名字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女人的脸也是第一次见到。
宗像千代凝视着冴子。“我是来接你的。”她说道。
“你父亲已经同意了。”
父亲在她对面站着,弓着背、低着头。她从来没见过父亲的身躯变得如此渺小。
冴子只记得自己当时微微歪着头,像傻瓜一样呆立了良久。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对不起了,冴子。”妈妈一边哭,一边说……
“本来想早点告诉你,可是,怎么也张不开口啊。”父亲依然默不作声,低着头,看着脚下,“我这也是迫不得已。”
宗像千代说道:
“和泉先生,你们把冴子养这么大,真是十分感谢。不忍放手也是理所当然的。请原谅我的自私和信口开河,不管怎么说,冴子流的都是我们宗像家的血。”
(我的血是宗像家的?)
听了这话,冴子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我的家不是在这里。)
震惊、疑问、狼狈、悲伤……在这交替变换的情感中,竟然有“果然如此”的感觉,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一直以为的亲生父母、朋友、学校,还有那熟悉的街道……虽然不敢大声说出对这些的喜爱,但是,所有的这一切,冴子确实是真的打心眼里喜欢。然而……
“茶沏好了,放几块糖?”
高取惠的声音打断了冴子的回忆。不知不觉,冴子的眼眶中早已噙满了泪水。
“你好像有什么心事啊。”
高取惠一边把茶杯递过来,一边说道。
“不方便的话我就不问了。来这所学校读书的,都或多或少有各种难言之隐。学费贵得离谱,虽然这也意味着这里是贵族小姐云集的地方,但是,实际上这里的情况和外界的想象却是大相径庭。”
“原来是这样啊。”
“华丽的监狱。至少,对于我来说是这样。”
高取惠的嘴唇像涂了口红一样,鲜亮红润。她个头比冴子稍微矮一点,脖颈像日本玩偶娃娃一样纤细柔弱,一副小妖精的模样。
稍微有点古怪,城崎绫这样评价高取惠。
果然,高取惠的气质和城崎绫以及她周围的少女们完全不同,奇妙般清醒的思维、玩世不恭的口吻、忧郁的神情……可是,冴子觉得她不是坏人。
“你的鼻子像赫本。”
冴子突然想到,就随口说了出来。“哎?像谁?”
“赫本,奥黛丽·赫本。”
“你竟能说出这么古老的人名?”
高取惠一边耸着肩,一边绽开了笑容。“其实,我哥哥也这么说过。”
“你哥哥?”
“他今年春天大学刚毕业,正在准备参加司法考试。”
“啊?将来想当律师?”
“不,他想当检察官。他说,这样的话就可以收拾像我父亲那样缺德的议员了。他年纪轻轻,是个浪漫主义者。”高取惠轻轻地抿了一口热茶。
“我们兄妹,是不是有点变态啊。我俩都恨父亲。”
“恨?”
听到这些意想不到的话,冴子有些不知所措。高取惠却毫不在乎地继续说道:
“母亲死得早,父亲是很有权势的议员,在外面有好几个情人,她们整天缠着他,所以父亲几乎不回家。也就是说,我和哥哥成了他的累赘。因此,他把我送进了这所寄宿制高中。当然了,从表面上看,他是为女儿着想,是为了让女儿接受严格的教育。
“我说得有点多了,冷不丁听到这样的牢骚,你一定很吃惊吧。”
“嗯——有点。”
“那些人,都说了些什么?关于我的事。”
“啊——?”
“今天你们不是在一起说话了吗?咱们班的城崎绫她们。”
“啊——”
(有点古怪的人……)
(真的是那样吗?)
“不过,没说你什么。”冴子回答道。
“不用不好意思说。”
高取惠再一次直勾勾地盯着冴子的脸。片刻之后,她用阴郁而又凝重的腔调说道:
“这所学校已经疯了。我想过几天你就会明白了——对了,至少暂时这段时间,你不要和我太亲近。”
“哎?”
冴子不禁反问道:“为什么?”
“所以说,过几天你就会明白了。”
“过几天?可是……”
“这是忠告,你一定要老老实实地接受我的忠告。如若不然,你一定会后悔的。”
高取惠把茶杯放到床头的台灯下面,再次躺到床上,随后,一手拿起刚才没看完的书,压低嗓音,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我是魔女呀!”
7
在高取惠的劝说下,冴子先去洗澡。
房间内的卫生间和浴室好像都是最近才增设的。虽然和这栋古典洋楼的风格不相称,而且又是最普通的那种整体式卫浴设计,但是,这在冴子看来却十分难得。
冴子一边冲着热水澡,一边尽情地伸展着四肢。全身各处,都感到僵硬和疼痛。
(现在爸爸妈妈在干什么呢……)
冴子平时很少和父母聊天。父亲在家里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温柔的母亲总爱找冴子聊天,冴子虽然很高兴,但她却不善于把自己内心的喜悦表达给母亲。
这一点,对于学校的老师和朋友们来说也是一样。他们都说,虽然冴子心里喜欢,但她却不知道怎样将其完美地表达出来。
因此,总的来说,冴子是一个孤独的少女。然而对她自己来说,她却喜欢这种孤独,她在孤独之中常常会体验到一种无上的愉悦。只是——
只是,在那段无声无息、平淡无奇的日子中,偶尔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不安?)涌上心头——对,那种感觉就是不安。令人心神不宁、噩梦似的无形的预感……
当她突然听说自己的身世后,瞬间想到的就是“果然如此”。这莫非是缘于内心的不安?
“宗像老师对我有特殊的恩情。”
那天,当她与宗像千代第一次见面后,父亲耷拉着头,讷讷地说道:
“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了。冴子,你的亲生父母,还有比你大两岁的姐姐,在一次事故中都去世了。你死去的母亲叫加代,是今天来访的千代老师的妹妹。当时,由于他们家有特殊情况,所以不能收养你,于是他们就找到我们夫妇,问我们能否收养你做养女。”
十二年前——还是冴子上小学之前的事情了。
那个时候,还有那之前——不,就连小学三年级以前的记忆,对于冴子来说都异常模糊,这一点,冴子以前就感觉到了。其实,与其说是模糊,不如说是空白。可是,冴子对于这一点却没有过任何的怀疑。她想,也许别人对小时候的记忆也是这样的吧。可是……
造成父母和姐姐一起死亡的那个事故,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故呢——对于自己的提问,谁都没有回答。
养父默默地摇着头。是他知道不想说呢,还是他压根儿就不知道?
(为什么我自己一点印象也没有呢?)
让她一次失去所有至亲的事故,即使她再小……为什么……
(为什么?)
就这样,冴子回到了宗像家。
从宗像千代来访那天开始,冴子一直恍恍惚惚,仿佛一直在梦中彷徨。在捉摸不定的世界中,捉摸不定的自己思考着捉摸不定的前程,茫然不知最终的自己将会流落到何方——就是这样一种心情……
冴子一边用浴巾擦拭着发热的身体,一边望着墙壁上模糊的镜子。冴子悄悄地伸出手,擦去镜子上的水汽。
一头飘逸的长发从脖颈滑过瘦肩,滑过洁白湿润的肌肤,在小小的乳房前飘动。细细的手腕,细细的脚踝,虽说还缺少一种成熟女性的魅力,但绝对是一副精美的中性身躯。小巧的脸庞上,长着一双出奇的双眼皮大眼睛。面对自己镜中的身影,一种恐惧和不安袭上心头,冴子的眼神渐渐变得飘忽起来……
突然,小腹部感到一阵沉重的钝痛。
(讨厌。还没到日子怎么就……)
自从初一那年的春天开始,这种熟悉的感觉已经有好几年了。肚子好像灌了铅似的,沉重地钝痛。这种痛——预告着例假的开始。
例假来了——
……圣诞……
冴子不禁叹了一口长气。
例假(啊……)——红色(鲜红……),闹心的时候又来了……
……快乐……
冴子再次望向镜子。镜子表面又开始模糊不清。镜子对面,一个模模糊糊的白色影子在晃动。
(这是谁?这是什么?)
冴子心中充满了谜团。
“你认为这所学校怎么样?”
十一点熄灯。冴子刚钻进被窝,高取惠就用一本正经的口吻搭话过来。
“怎么说呢?”
借助外面路灯透过窗帘照射进来的微弱光线,可以看见微微发白的天花板。冴子直盯盯地望着天花板,思考着如何回答。
“今天刚来,还不好说。不过,和以前的高中相比,果然是太严厉了。”
“岂止严厉?”
高取惠立即接话道。“《校规集》——你都看过了吧。”
“嗯。”
“可是那上面没有写,当你触犯这些规则的时候,即使是一丁点的小事都会受到相应的惩罚。”
“惩罚?”
“比如,课堂上罚站啦,罚跪啦。像今天你挨教鞭这样的惩罚都是家常便饭。甚至真的有过剪人头发,还有把水桶里的水泼到头顶上的惩罚,最恐怖的是,还有禁闭室。”
“禁闭室?”
“在这栋楼的后面,有一座像过去那种泥灰墙储物间似的建筑。如果受到禁闭处罚,就要被关到那里面待上几天。学生们都把那里称作‘单身牢房’。”
“单身牢房……”
冴子蜷曲在被窝中的身体已经开始瑟瑟发抖。高取惠继续说道:
“再说啦,规则,不仅仅来自老师那一方面。她们——我们班那些女生的说话方式,你不感到吃惊吗?”
“嗯——这里的人,怎么都那样?”
“没想到吧。”
一声冷笑,轻轻地传来。“我和她们不一样吧?”
“是。”
“就算是有钱人家的女儿,现如今也根本没有传说中的那种大小姐了。一个两个就不说了,我们班的女孩,几乎都是那样。”
“啊,是吗……”
“不仅如此,而且,大家都在玩‘模拟游戏’。”
“模拟游戏?”
“是。模拟大小姐的游戏。怎么解释呢,就是大家都戴着大小姐的面具。”
(面具……)
(全都是一样的……)
“可是,为什么会那样呢?”
“说来话长——大家刚入学的时候并不这样。去年秋天,城崎绫转学到这里,大概到冬天的时候,大家就变成那样了。”
“城崎绫?”
“是的。她……”
说到一半,高取惠突然停了下来。
“嗯,这个嘛,过几天你也会知道的。现在你可不要想太多。”
“可是……”
“这里已经疯了,我刚才这样说过吧。至于起因,我想一定是因为这种极端严厉的管理方式。也许,这是必然的。”
高取惠说的这些话,冴子并不太明白。正当她不知道该如何提问的时候,高取惠冷不丁提高声调问道:
“圣魔女学园。明白吗?”
“圣魔女……?”
“这所学校的名称啊。”
说完,高取惠轻声地笑了起来。“圣真女学园。在‘圣’字后面断开。把‘真’字读作‘魔’,恶魔的魔。这样就变成‘圣·魔女学园’(3)。”
“魔女……”
“很多学生都这样称呼这所学校。多贴切啊。”
“为什么会想到‘魔女’这个词?”
刚才高取惠也把她自己称作“魔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怎么?你不觉得用这个词来形容我们学校最贴切吗?这样的建筑,这样的老师们……看,多么像《阴风阵阵》中那所芭蕾舞学校的氛围。”
(阴风阵阵?)
这是意大利一部有名的恐怖电影的片名。冴子缺乏这方面的知识。
“而且,我们这所学校,也有类似的隐情,也有一个魔女的传说。”
“哎呀!受不了了,我对这方面特敏感,特害怕。”
“是嘛。”
高取惠骨碌一下转过身去。
“那就不和你说了。过几天一定会有人和你提起这个半有趣半恐怖的话题。我想哪所学校都可能有这样的怪谈,你最好是左耳进,右耳出。不过——”
“什么?”
“魔女——还是真的有。你最好小心点。”
高取惠在说什么?她到底想说什么?
魔女——魔女学园——谜一样不祥的回荡声,与冴子心中固有的那种忐忑渐渐产生了共鸣。有点——(奇怪)不正常,(奇怪)不寻常……
“怪吧!我这个人。”
高取惠一边自嘲地笑着,一边说道。
“刚才还警告你不要和我太亲近,可我却和你说了这么多。明知道你应该很累了。对不起,你困了吧?”
“不,没关系……”
“唉,奇怪。我好像挺喜欢你的。”说完,高取惠轻轻打了一个哈欠。
“晚安。闹钟我已经定好了。睡过头可是严重违规事件啊。”
“晚安。”
夜深人静——在出奇的寂静中充斥着无边无际的黑暗,夜越来越深。躺在床上,冴子使劲儿地闭上眼睛,渐渐恍然入梦。
咚、咚、咚、咚……
宽敞的单人房间——白色的针织窗帘随风翻卷,射进来的夕阳,所照之处,一片殷红。
咚、咚、咚、咚……
少女一边侧耳细听,一边离开高高的椅子,迈着踉踉跄跄的脚步,向着窗户旁边的桌子走去。
咚、咚、咚、咚……
微微的、轻轻的,像脉搏跳动的声音。在身体内,胸膛的深处,总能听到这样一种不可思议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那里,在我的身体里,发出那种不可思议的声音——难道是从吞噬白色蝴蝶的那个怪物的大肚囊中咕咚咕咚爬出来的那条黑不溜秋的寄生虫?在我的心里……
(不是。不是。)
因为,姐姐说过,胸膛里面是“心脏”,是心脏在跳动。由于心脏的跳动,血才能够在身体内流动。因为血在流动,所以人才能够活着。
桌子上,有一个铅笔刀。小小刀片上那银色的刀刃,在夕阳下闪着红光。
少女神奇地取下了刀片。笨拙的手势,好像是在那里,举行着某种仪式。
血——红色、鲜红,和夕阳的余晖是同一种颜色……
咚、咚、咚、咚……
没有丝毫的变化,那个声音还在持续。
红色的血,在手掌上颤动。少女,静静地凝视着。
***
(1) 三国山脉,是位于日本群马县与新潟县境内的山脉。
(2) 能面,能乐面具,日本演员进行能乐表演时佩戴的桧木制成的面具。
(3) 日语中,“真”和“魔”有发音相同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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